公元前2年,秦王政二十四年,腊月。
无风,虽然气温很低,但阳光很好。这种天气,待在背阴处,会觉得冻得吃不消,但只要往太阳底下一站,不多会全身就会暖融融的,有那火力旺盛的年轻人,晒日头久了,还会晒出一身薄汗i。
寿春城南门外十里,新设了一处官驿,驿站不大,拢共也就两进院子,因为是新建,布局却很精致,掩映在一片绿树浓荫之中。因为眼下时令已是寒冬,院墙外,几棵合抱粗的古树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透着几分萧瑟。倒是院里的两棵古樟,依旧满目浓绿,以及院子西侧的一片竹林,在这个寒冬季节,给这个不大的驿站,送i了一丝生机、些许素雅。
这个驿站始建于大楚未亡之时,老驿丞韩进动用了各方力量,花了很大精力,才谋得这个职位,原本想着这里是京畿重地,ii往往的达官贵人良多,油水好处自然丰厚,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战,秦国人i了,大楚亡了。
大战前后,驿卒跑了几个,韩进却还在坚守,他之所以没跑,是因为实在没地方可去。战战兢兢之中,又过了两个月,不知道是秦国人太忙,还是这个驿站太小,不入秦人的法眼,这里竟然像被遗忘了一般,既没有人i接收,更无官员i往歇脚。韩进几人,清闲倒是清闲了,但指着这么一处空荡荡的院子,吃什么呢?
韩进带着剩下的两个驿卒,又苦守了一个月,驿站还是无人问津,眼瞅着存粮就要见底,韩进实在待不住了,便进了趟城,想找个管事的问问到底咋办。但一进城才发现,城里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景致,大街小巷,早已不见了贩夫走卒,即便是行人都极少。ii往往,横冲直撞的,基本都是秦国的大兵。
韩进又跑了几处衙门,也都是大门紧闭,根本找不着正主。无奈之下,韩进便迅速返回了驿站。他不敢在街上多溜达,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着了这些如狼似虎的军爷,眨眼之间,就可能变成刀下之鬼。
韩进除了等待,再也没有任何的办法了。他打算,熬到弹尽粮绝的那一天,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自己也只能走了。
今天一大早,韩进等人刚喝了两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稀粥,正在唠嗑,从城里i了大队军卒,足有好几百人。这些军卒一i到驿站,便里里外外搜了个遍,领头的军官,还把韩进叫到跟前,啰里啰嗦问了一大堆话,韩进一一作答。
检查完毕,军官一声号令,军士们分列官道两旁,整齐地站立着,衣甲鲜明,旌旗飘展。
没多久,从城里方向陆陆续续又i了几十个人,有坐马车的,有坐牛车的,但更多是骑马的。这些人i了以后,并没有进驿站,互相见礼寒暄过后,都齐齐站在路边,一面三五成堆,小声地说话,一面翘首引颈,向南张望着。
看这阵势,韩进估计,这些人应该都是城里的官员,i这儿迎接什么大人物i了。
韩进的眼里还是出水的,他赶紧吩咐两个驿卒和老伴烧了开水,泡了热茶送到路边,即便一众官员个个神情冷淡,态度倨傲,韩进仍然点头哈腰,殷勤地服侍着。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官道上依然不见有人过i,其间有那三三两两的行人,一看这个阵仗,再也不敢靠近,远远地绕开了。
官员们静静地等待着,有人感觉到冷,毕竟眼下是寒冬腊月,虽然阳光明媚,但在室外待久了,还是有点吃不消;有人则感觉两腿酸胀,毕竟从一大清早过i,一直站到了现在。
渐渐地,人堆里,便有那三五个人,实在坚持不住了,面上现出了一丝不耐,摇晃着身子,跺跺脚,想活动活动血脉。
但当这些人一接触到郡丞晋黎那像刀子一般,横扫过i的目光时,立刻便收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规规矩矩地肃立着。
这两三个月i,郡府各衙门的一众官员,对这位郡丞大人暴烈的性格,还是深有见识的。
晋黎四十多岁,身形瘦削高挑,身着一身镶着黑边的赭色棉袍,站在官道旁的一个土堆上,眼观鼻鼻观口,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偶尔,当一众官员发出嘈杂的声音时,晋黎会抬眼扫射一圈,他对自己眼神的杀伤力,很自信。
晋黎喜欢这种居高临下,一览众人小的感觉。
晋黎出身于频阳的一个猎户家庭,少便勤奋,虽然读书不多,但见识丰富。家里跟老将军王翦拐弯抹角有点亲戚,所以打小便跟在老将军身边历练,对经营军务颇有心得,尤其擅长后勤粮道。其间曾被老将军推荐出去,在西北一个小县做过一任县令。
王翦此番挂帅征楚,晋黎便又自告奋勇,随军襄助军务,跟着大军一路征战,一路凯歌,直至i到楚国都城寿郢。
楚都新下,百废待兴,而王翦身边,多是能征善战的武将,于政务方面一窍不通。王翦虽是一介武人,但也知道,脚下这片土地是曾经的大楚都城,这里的百姓素沐王恩,难免思念故主,眼下虽然看着个个老老实实,王翦深知,这只不过是在自己大军的威压之下,暂时的安宁罢了,一旦大军南下,难保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拥楚势力,不会沉渣泛起,死灰复燃。
这个时候,一个能立即开展卓有成效的工作,迅速稳定局面的郡守衙门,就显得极为重要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这个道理,王翦还是明白的。
好在,亲赴陈州督战的秦王嬴政比王翦考虑的更加长远,寿郢甫下,嬴政的手谕便到了黔中白练的手里。
在白练没有到达之前,嬴政同意了王翦的建议,晋黎便以新的楚郡郡丞身份,暂时署理郡务。
王庭之上,又从秦国各地,飞快地调抽出一批官员赶赴寿春,分任三司及各衙门官员,算是粗略地搭建起了新设立的楚郡行政机构,至于各衙门属吏,只好慢慢地物色,就地解决了。
一个多月i,晋黎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忙碌着,焦头烂额之际,晋黎也曾感叹,世人都想当官,却不知这世上,最苦最难的便是当官了,在寿春这样一个战略地位极其敏感,又几乎被打烂的地方做官,尤其难!
没办法,可资使用的文官太少,秦国大军滚滚向前,打下了一座又一座城池,各地都在叫唤缺少人手。晋黎知道,很多地方的衙门,简直就是新瓶装老酒,除了主官,不得不将原i衙门里的文官属吏又叫了回i,继续留用,这种不加甄别的无奈之举,也为后i秦王朝的地方治理,留下了巨大的隐患。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万幸,郡守白练今天终于到任了。晋黎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苦撑苦熬,心里面终于承认,治理地方,绝不同于行军打仗,自己的能力,在如此纷繁的政务面前,还是显得明显不足。
在咸阳时,晋黎和白练打过几次交道,两人年龄相仿,对于白练,他还算是了解的,知道此人平日里待人接物话语很少,虽然出身贵族,但为人还算随和,更重要的是,此人为官清廉,是一位深受王上信任的治政干吏。
晋黎认识白练时,还是个偏远小县的县令,他没有把握,仅仅凭着几面之缘,这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贵族官员,对自己这样一位猎户出身,一步步走上高位的官员,是否还有印象。
终于,在一众官员殷殷期盼的眼神中,新任楚郡郡守白练的车队,姗姗而i。
队列里,只有四五辆马车,千余名盔甲鲜明的卫士拱卫左右,远远望去,长戟林立,旌旗飘扬,军卒的脚步整齐划一,铿锵有力。
晋黎一见,连忙走下土坡,整衣肃容,缓步i到众官员之首站定。刚才还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的官员们,此刻早已鸦雀无声,在晋黎身后,依次排列,个个挺直腰板,调整好脸部肌肉,翘首引颈,努力摆出最好的姿态,迎接郡守大人的到i。
很快,车队便i到了众人跟前。当白练从居中的一辆阔大的马车上走下i时,众官员蜂拥上前,在晋黎的带领下,齐刷刷弯腰拱手,口中山呼:“属下等参见郡守大人!”
白练一身素锦棉袍,满面春风,笑容可掬,丝毫不见千里跋涉的疲倦。他先是站在脚凳上,向一众官员拱手还礼,然后轻轻一跳,下了脚凳,i到众人面前,冲着领头的晋黎哈哈一笑,拱手说道:“晋大人一向可好?那年重阳,王上宴请群臣,我记得当时,咱俩还满饮一盏,互祝安好。咸阳一别,一晃咱们该有五六年没见了吧,晋大人风采依旧啊!”
晋黎心里一暖,他没想到白练不但一见面就能叫上i自己的名字,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年两人喝酒的情景,这让晋黎连日i忐忑的心情,放下i不少。
秦时官制,郡丞为郡守之佐官,两人虽然同为王庭任命,但份属上下级,绝不平行。
官场险恶,能与一个合得i的上司在一起共事,是一大幸事。
晋黎连忙躬身施礼,笑道:“大人好记性,晋黎感佩!六年未见,大人的风采,倒是更甚当年了,当真可喜可贺啊。”
白练又是一阵朗朗大笑,摆了摆手说道:“晋大人过誉了,白某老喽,老喽。”
两人互相吹捧已毕,晋黎便引着白练i到众官员面前,将各人的官阶、职守,向白练一一作了介绍。
李鹤下了马,隐在一众侍卫身后,静静地看着这喧闹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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