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上学了,颜非倒不是特别期待,主要是颜回,又能跟颜回厮混了。
颜回是独生子,家里给的零花钱比较宽裕,又比颜非大两岁,跟着颜回的话,可以什么都不管,混吃混喝就好了——人生的顺风车,一切都那么美好。
然而,在开学的前几天,颜非坐不上车了。
那是一个明媚的正午,颜回带颜非去凤凰湖玩。
蹦床、海盗船、碰碰车、旱冰、台球、打枪……简直是孩子的天堂,当然,要有钱才行。
六百多平米的湖外,各种娱乐设备环绕。
颜非径直被拉到了鸭船上,驶到湖中心。
除了家里的水缸,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水。
碧波粼粼的湖面就在脚下,随波摇晃的感觉甚是酣爽,周围,鱼船、猫船、鹅船……快挤成一片,接着,“噗通,噗通”声不绝,便见船上的一些人下饺子一样一头扎进湖里,用各种古怪的姿势在水里游着,似是一场欢乐的盛典。
颜非笑了,然后也一头扎了进去。
然后,再就没浮上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家里的床上,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
要不是颜回及时喊救,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经历了一次生死,颜非表示茫然,他真的什么都没感觉到,就好像只是睡了一觉没做梦一样。
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颜回被他父母狠狠教训了一番,并下了死命令:不准再带颜非玩,等他长大点再说。
就这样,顺风车没了。
虽然有些失落,但并不影响一个二货的快乐——没有做成八零后最后一代的弟,却成了九零后最新一代的老大。
知道什么叫“牢饭”吗?
厚土坡,北面高台,距离下面的路有两米多高。
几个一米刚出头的碎蛋们齐齐望着下方。
“跳石柱、滚楼梯、翻单杠、爬屋顶,你们的牢饭我都吃了,今天,你们跟我吃牢饭!”颜非边对他们说着,边蹲下身子:“看好了,我的牢饭最简单。”
待几人回头,他已跳了下去。
只听“通”地一声后,还传来一句拼命压抑的“哎哟我草”,却是脚着地之后不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从高台上都可以感受到那青石砖地面的震动。
下方的颜非突然抬头,露出灿然的笑容,一脸轻松的样子,呼唤道:“来来,别怕快跳,没事的,不疼。”
几人惊疑,均是犹豫,但看到他藏在身后不停揉屁股的那只手后,对视了一眼,后巷的天天、坡顶的七七、下巷的阿田、吧的周纷纷道:“老大!”
颜非默默叹息,一不心又当了老大,一点都不好玩。
大伙儿都是九一年的,家里离厚土坡的路程都是不到两分钟,相聚在一起是缘分,认颜非做老大也是服气,今天又是个好天气,所以,必须庆祝一下,起码,身揣两毛钱的颜非是这么认为的。
家里是母亲当家,遵循“男要贱养”的说法,要不是颜回,颜非都不知道什么叫零花钱。
此刻身上揣的两毛,还是昨日母亲打麻将赢了心情好施舍的。
多了自然好,少了也无所谓,开心最重要。
用一毛买了根冰棍,被饥渴难耐的五人几下轮完,竟是谁都没吃出什么味。
最后一毛买了张辣片,撕成了五份差不多的辣条,一人一条。
吸取冰棍的经验,五人都没有动口,反而是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厚土坡的西北角高台,有一块黑石碑文,那里比较高,风景独好。
黑石碑上写着黄天厚土感恩之类的,两米来宽的底座,正好能坐下他们五个。
平时吃不到辣片,今天奢侈一回,颜非显得格外珍惜,他先是极其享受地眯眼闻了一闻,然后竟是舔了起来,就是每次去咬,都舍不得超过一厘米,似在品味人间极品,轻轻地,慢慢的,柔柔的……
看起来,好香好香!
七七、天天、阿田、周彻底震惊:原来还可以这样。
脸上泛着大大的“佩服”,有样学样。
顿时,一片口水哈喇子声不绝……发展到最后,竟是开始比拼,好像谁的声音响,谁的辣条就香。
就这样,在厚土坡最显眼的地方,五个人吃一张一毛钱的辣片,整整吃了半个多时。
过往大妈大婶、阿姨阿叔、大爷大奶无不侧目,深深震撼。
然后,五人父母的名声在各大麻将馆火速传开。
晚上,华芸把颜非狠狠教训了一顿,却是在训完后给了他一块钱。
颜非确定,这是他长这么打以来,除了压岁钱外,手里拿到最大一张面额的钱,但是他没要。
因为母亲不让用这钱买辣片,颜非一直都穷,所以穷得很有骨气:
“要么别给,给我就吃!”
华芸简直气炸,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还是把钱给了:
“以后吃东西别坐到黑石碑上,真是,丢死人了!”
就这样,挨了顿骂赚了一块,颜非看起来一副受教的样子,心里却是乐开了花:挨骂什么的,早习惯了,要是某天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他反而浑身难受呢。
禹城的夏天很晒,空气干燥,太阳又烈。
喝上一碗绿豆汤之后在家凉凉地睡上一觉,是再舒服不过的事,可惜,在颜非的人生里没有午休。
巷口周家开的龙翔吧,便是最好的去处。
他玩不起,但喜欢看别人玩,尤其是看高手,每到通关成功亦或精彩操作,简直比高手本人还开心。
那时,一时一块,只有局域,最喜欢看的游戏便是红警000、星际争霸、幻世录、仙剑奇侠传了。
吧的老板娘是他母亲的“雀友”,老板娘的儿子周又是他的弟,一般在人少的时候,都会给他免费玩,但颜非总是谢绝——他不喜欢占人家便宜,还有,操作太烂不好意思出手。
每天下午下班,华芸都会先回家放下菜,从前一排的四合院走,由后门进入龙翔吧。多数时候,老板娘正在做饭,看到华芸,点头一笑,然后大喊一声:“颜非,你妈来啦!”
颜非听到后也是不慌,留恋的再看一眼高手的屏幕,熟练、从容地钻到椅子下边,待华芸的身影从这里过去,再默数三十秒,起身,继续。
往往,在他看得正起劲时,华芸又从吧前门绕回去,二话不说,扯着他的耳朵往家里拉:
“就你这点鬼心思我还不知道?老娘吧走一圈,就能闻见你在不在!”
而每到这个时候,就能听见老板娘往后门二层床铺喊的话:“周周,快起床看你们老大被打的样子。”
起初,颜非头埋得老低,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到后来,已是像领导视察一般,笑着对睡眼惺忪的周打声招呼。
到了家后,乖乖跟在母亲旁边,日常挨骂一个时,开饭了。
至于饭后,对于颜非来说,那就是:欢乐的时光到了!
吧的周、下巷的阿田、坡顶的七七、后巷的天天,几乎每天都在厚土坡下聚集,等颜非出来,自觉跟上。
方圆五百米之内,各种合院巷溜达,弹弹玻璃球,打打板砖,偶尔跳几下石柱,翻个单杠,摔摔跤,直到天色暗下来之后,开始最惊险赤鸡的大型游戏——捉迷藏。
游戏本身比较简单,就是去找藏起来的人,之所以是大型游戏,主要是参与的人多,规定的范围也比较大,限定的时间,更是长达半个时,最有趣的是,捉人的,是三个人,可同行也可分开。
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从厚土坡到街底,基本所有的孩子都有参加,男男女女加起来有三十来人,甚是热闹。
这也正是颜非等五人一吃过饭便四处溜达的目的——混人。
尽管那时只是听说过周边城镇关于人贩子的道消息,但一些热心的家长会自觉组织起来,默默守在各个进出口,为孩子们制造一个安全无忧的游戏环境。
一般来说,越难的游戏越有挑战性,越是失败,越是期待下一次机会。而这个捉迷藏的挑战,就在于颜非。
他的藏身术已经被奉为经典:趴房顶卡视野、黑衣钻煤堆,甚至是偷偷跟着捉人者,藏在他们找过的地方……各种刁钻古怪,非常人思维。
能捉到颜非的人,必然会获得众多伙伴们的崇拜目光。
但没人获得过,直到有一天——时间接近二十一点,有些家长已经过来催促。为了尽早结束游戏,二十几人开始联手捉颜非,并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有的打着手电,找视野盲区;
有的喊着谎言,“找你有事,快出来”
有的条件诱人,“想吃什么,我请你”
……
十分钟后,二十几人回到了原点,正准备认输之际,却见颜母华芸将颜非从吧里扯了出来,走一步,便在他屁股上踢一脚,一步一步往家里踢着。
“这么晚了,还耍,耍心不退,你知道睡觉不,还捉迷藏,你这智商能玩的了吗……”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来,比颜非更厉害的,是颜非他妈啊。
众人敬佩又羞愧之余,把目光投向了刚负责搜索吧那人。
那人弱弱退了一步,委屈道:“我只是找了吧能藏人的地方,谁知道他居然玩游戏,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嘛。”
学开学了。
禹城第一学一年级四班。
离家比较近,也不需要接送,何况学校里有颜回照应,家里更是放心。
颜非的人生里突然多出了一种东西,叫零花钱,也突然有了一种诱惑,叫早点。
只有每周五上体育课的时候家里才给颜非五毛,平时都是不给钱的,所以,早点什么的,都是看着同学吃,自己暗暗吞口水。
托颜回的福,他依旧是这个班的“老大”,开学第一天,颜回便带着一帮高年级过来问谁不服。
也正是身为一个老大,怎么有脸要同学的吃的,即便是同学给的,也要装出一副根本不需要的样子——老大,要有老大的高傲。
看着别人一下课就拿出东西来吃他确实馋,尤其是那一声声肆无忌惮吧唧嘴的声音,真的烦。
于是,他觉得应该吃点什么掩饰一下。
家里的房翻了几遍,能吃的,也就是墙上挂的大蒜了。
后来几天,在其他人吃早点的时候,颜非便拿一瓣大蒜出来啃。
空腹吃大蒜并不好,但看着周边吧唧嘴的人一个个躲的老远,眼中还带着浓浓的敬畏之色,颜非甚是得意。
但他也没得意多久。
先不说大蒜那刺激的味道,光是肚子里火辣辣的烧痛感,就让他放弃了装逼。
他想骗自己:早点这个东西,其实饿一会儿就过去了。
然而并不能。
佛学讲究六根清净,不闻、不问、不听、不看,颜非研究了一番,终于练成了睡觉的神技——成功解决了早点的问题,起码是心理上解决了。
颜非在班里特别的乖,学习居然不差。
主要得益于老师的英明决策,给他配了个“绝世”的同桌,每次,哪怕是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黄黄的鼻涕和大板牙时,颜非都想扇自己一巴掌。
三八线是他主动画的,只要是上课,他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神情专注之极,不敢走一丝一毫的分心。
要不是每周五有两节体育课,颜非对学还真没什么期待了。
地点是城东的城墙边上,组队走十五分钟就到了。
一片广阔的沙滩,人烟稀少,更无往来车辆,可以放开尽情的玩,玩累了还可以在城墙边的阴凉下歇息。
只要不爬城墙,老师不会刻意去管,尽管顶着烈阳,但依旧称得上天堂,一个玩耍的天堂。
然而,颜非到天堂来并非为了玩,而是为了吃。
一周才能拿到一次的五毛钱,对他来说,就是一次人生的解禁。
麻辣串,一毛钱能买到两串豆腐皮或是三串土豆片,砂锅大的塑料桶里,有秘调的酸汤辣汁任意去蘸。
队伍一解散,颜非便直奔过去,笑得甜甜递过两毛钱:“土豆片的。”
卖串大妈笑得更甜,拿出六串。
……
四十五分钟后,颜非有些饱了,大妈快要哭了。
最后一串土豆片,愣是只蘸不吃,一口一口把那一桶汤都快舔完了。
集合的哨声响了,土豆片还剩一片,酸汤辣汁见底只有一口,可是蘸不上它,颜非不太甘心。
眼看队伍快站好了,大妈深深叹了口气道:“捧起喝了吧!”
“也好。”颜非也不客气,一口干掉。
“你叫什么名字?”
“颜非,咋了?”
“我记住你了,下次送你两串,你能不能别蘸那么多汤了?”
“这……”
“送三串!”
“唉,好吧。”
看着大妈提早收摊,颜非突然有了些愧疚,他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对,但似乎占了人家便宜。
他从来都不是个爱占便宜的人。
往后的体育课,颜非充分利用了“老大”的号召力,连哄带骗,拉了一大帮人去那个大妈那吃串,人气捧场。
临完,大妈要给他免费吃时,颜非总是潇洒转身:作为一个老大,我能做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总喜欢付出多一点点,就比如对“厚土坡”的那几个“弟”。
刻意留三毛钱不是为了攒,而是为了和他们一起嗑瓜子——分享,也是一种快乐。
要不是那天晚上天天恰巧出现,颜非真的没脸再当老大了,还好,最后扁了他一顿挽回尊严。
晚上九点,离睡觉时间还有半时。
用三毛钱买了二两瓜子,叫上周、阿田和七七,坐到沧水后巷的屋顶上赏月嗑瓜子,聊聊搞笑的事,再商量商量明天要搞点什么事,好不惬意。
“老大,今天的瓜子怎么有点潮啊?”
颜非还没说话,便见天天蹑手蹑脚地爬了上来,顺手将瓜子袋递过去,诧异道:“你不是早睡半时吗,怎么出来了?”
“我爸不在家,嘿嘿。”天天抓了一把瓜子磕着道:“瓜子买的?”
“废话!”
“还用买了?我常抓一把就走了啊。”
那个卖部平时人多,货的种类也比较齐,瓜子这种东西一直都是装在纸箱子里,放在门边上的,抓一把的话,确实很方便。
阿田突然道:“那以后你多抓两把,我们就不用买了。”
天天叹气道:“别提了,前天被发现了还挨了顿打。”
众人默然之际,他又得意道:“但我是吃亏的人吗?不是!昨天,我在饮料瓶里撒了泡尿偷偷倒进了瓜子里,看他们瓜子怎么卖,打我是要付出代价的。”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瓜子哪买的?”
“没错,就在那个卖部里买的。”颜非一脸黑线,但是天色更黑,“天天,你跟我来一下,说点事。”
屋顶凹处,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半柱香后,颜非拍着身上的尘土走了过来,淡淡地道:“屎溅嘴里当糖舔了,童子尿不算什么。”还好听掏粪大叔说过这么一句名言,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收场,“都回去睡吧,这件事过了。”
三人点头,路过天天那里时,皆是将瓜子丢到了他身上。
阿田恨恨瞪了瞪眼,道:“哼!”
七七有样学样,也道:“哼!”
周眯着眼,道:“你把瓜子皮打扫一下,人家一验尿就查出你来了。”
走了,都走了。
偌大的屋顶就剩天天一人,也不知哪找的破布,借着天上的明月,默默地清理“现场”,偶尔会一阵清风却吹得他有些心凉,他碎碎念着,满满的都是怨气:“都怪我爸,你为什么不在家,为什么偏偏今天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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