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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徐妃半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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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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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烟从灯火通明的连绵宫殿内轻散,如绣雾,似蜜云,充盈高宇华阁,仿佛人间瑶池。

    太极殿内,满身香汗的舞女仍在随着钟磬之声旋转,繁花媚红的水袖带动钗环叮铃作响,让东倒西歪,酒气四溢的宾客使臣醉意更深。

    刚从城楼回来,仍旧乐呵呵的武帝多饮了几杯,此刻已然忘却端肃的仪态,正在使臣堆里嬉闹着教他们五禽戏。朝臣们也跟着不拘节,或是左摇右晃的跟着舞女踉跄,或是射箭投壶取乐,殿中场面便是乱作一团的欢乐热切。

    终于熬到武帝劳累回寝时,月色已然西斜至将要看不见的地方。

    昭佩早已醉至将昏,散席时只得扶着大打哈欠的侍婢们,以绵软的脚步挪出殿外。

    恍惚间,也不知挪出几步,便有春夜里挟带透衣寒气的风吹醒头脑,昭佩迷离的醉眼中,就出现了一个半生不熟的身影。

    她糊涂的冲动喊道,“庐陵王?”

    面颊微红的庐陵王显然也喝了不少酒,但并未醉倒,此刻听见身后声音,便稳稳当当的转过身形,“湘东王妃。”

    昭佩歪歪斜斜的扶着侍婢走近,“多年不见,都快认不出五兄了。”

    借着月色和周围殿宇溢出的烛光,庐陵王终于看清如今昭佩的模样。因沉醉而疲惫消沉的艳丽容色,莫名笼罩上惹人怜惜的迷茫无助,圈住了庐陵王本待避嫌后退的脚步。

    他虽生就是个直性的武夫,比不上文士的细腻,可也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她的孤苦,以至言语中带上几分想要将她解脱出来的故作奉承,“湘东王妃却仍如当年。”

    昭佩想说些什么,却有一阵冷风拂过,将发麻的肌肤撩起颤栗。

    扶着昭佩的柳儿见状,赶紧就要趁机结束这场不合时宜的攀谈,“徐娘娘,快回去吧。”

    其实自从结束那场各取所需,联手让萧绎失去荆州的合谋后,昭佩和庐陵王就没什么别的好说了。她方才不过醉酒时发昏,才胡乱唤住庐陵王,这会儿也正想脱身,闻言便要依从柳儿的话,与庐陵王别过,“如此。。。”

    停住昭佩言语的,是渐渐从庐陵王背后走近,遥远夜色中面色阴沉的萧绎。

    于是才出口的告别就变成箭在弦上的,“如此寒夜,竟忘记了锦帔。”

    昭佩说着,抚了抚发冷的双臂,含笑看了一眼庐陵王。

    庐陵王似乎发觉了身后的动静,虽然好色的本性尚未发作,但他乐得让萧绎不痛快,自然会意的解开了身上锦帔,将昭佩包裹进去。

    温暖袭来的刹那,昭佩恍惚想到一件旧事,便生怕冷场般笑起来,“五殿下还记得那两只雀鸟么?”

    庐陵王从久远的记忆中扯出几点思绪,先是恍然,又是惊奇,“自然记得。这么多年,居然还活着?”

    昭佩轻轻点头,“活着是活着,可惜已经掉光了毛,模样很是可笑。”

    庐陵王真切的叹息道,“没想到你还留着它们。”

    “我哪里敢留着?”昭佩装作没瞧见已然走近的萧绎,继续笑道,“不过给一个交好的侍妾当玩意儿罢了,亏她会养,才拖了长久性命。”

    庐陵王闻言失笑,“何必拖命?我那里刚得了更有趣的两只雪羽红顶,明日就送给你。”

    “妾身可不要。”昭佩盯着从身边走过,连眼神都不斜的萧绎,忽然便觉得十分无趣。

    她脸上扯出的笑容渐渐消失,草率的结束了这场好戏,“告辞了。”

    “慢走。”庐陵王看了眼随萧绎而去的昭佩,便悠然往相反的东宫方向而去–––太子毕竟才是亲兄弟,如今长久未见,自有一番别的衷肠要诉。

    湘东王宫。

    车马到达王宫门口时,天色已然蒙蒙亮,烧成红紫色的朝霞高悬远际,又暖又寒。

    王宫一角的院落中,夏氏早早起身,正对镜做着家常装饰。

    千衣揉揉睡意朦胧的眼睛,慢慢给她簪发,“夫人何必起这么早?就算要照顾公主,公主也还睡着呢。”

    夏氏抚抚刚系好的袖口,“公主是睡着,可我得赶紧下厨,才好做早膳。王宫膳房做的虽然也妥帖,但总不如灶细致。”

    扶夏氏起身的千帛便笑道,“夫人这是好容易逮到件事,所以止不住的忙活。”

    “咣!”

    殿门被猛地踹开,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萧绎暴怒的脸出现在门外,再找不出之前压抑的平静。

    夏氏从未得过宠,也没有子嗣,更少与人来往,按理是不该有招惹萧绎之处的。

    左思右想下来,能让萧绎主动登堂的,就只有含贞,于是千衣便趋前半步道,“王爷是来看望公主的?公主还睡着呢。”

    萧绎并不与她搭话,只将因熬夜醉酒又嫉妒癫狂而发红的双眼,盯上以铜链悬挂在梁下的金鸟笼。

    里面垂垂老矣的秃毛鸟似乎感觉到了危险,拼命地拍动着翅膀,却再也无法翻飞,唯有抖索扑棱着往后移爪子。

    夏氏的神情已从疑惑转为防备,“王爷?”

    庐陵王挑衅的言语,昭佩放纵的失德,缭绕覆盖在萧绎眼前,捂住了所有声音。此刻的萧绎,只想做出发泄的破坏。

    虽然因为徐绲的要求,他不能再对昭佩报复,但这个一向为昭佩爪牙的夏氏,他却半分不惧。

    萧绎忍无可忍,便随着心意一步上前,伸手拽下叽叽喳喳的笼子狠掷于地,抽剑欲毁。谁知却被一双手用力抓住了剑柄,“不!”

    夏氏不知道萧绎如此愤怒的原因,但不能允许萧绎毁掉这相伴多年的爱物,当即半求半拦的跪在萧绎脚边,“王爷何苦与畜生为难?”

    萧绎踹开她,我行我素的劈开了金笼。

    金属相砍磨时发出的可怖声响,弥漫在侍婢的惊呼和雀鸟的惨叫中。

    一只雀鸟随着锋利剑刃瞬间殒命,另一只就凄惨的染着血从缺口蹦出来,想要逃离既定的死亡。

    萧绎不再用手中提着的剑,而是用鞋底狠狠碾过毫无反抗之力的雀鸟,然后一脚将尸首踢进角落,正滚到夏氏身边。

    意犹未尽的萧绎抬起剑尖,直指伏在地上的夏氏,“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再敢掺在徐氏和庐陵王中间,它们就是你的下场!”

    语罢收剑而去,徒留满地狼藉。

    侍婢们哭哭啼啼的从飞来横祸中反省过来,都赶紧一股脑去搀地上的夏氏,“夫人。”“夫人没事吧?”

    夏氏动也不动,直到萧绎怒犹未已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啪嗒落下一滴泪来。

    千衣又是擦又是劝,“夫人千万别伤心,王爷这一看就是喝醉了,正发酒劲呢。”

    夏氏抱起全无气息的雀鸟,哭得更加悲切,“怎么会。。。怎么会是庐陵王的。。。”

    侍婢们面面相觑,顿时一片寂静。

    建康。

    贺府。

    春风吹过如绵似雪的柳絮,轻飘在宽敞雅致的庭院内,仿佛闲愁亦能随之而消。

    白发苍苍的贺革坐在棋盘前,正自攻自伐,排布着作古的旧局。

    “阿翁。”

    拱手行礼的少年约摸十六七岁,已生得长身玉立,粉面风流,包裹在一袭青衣中,望之竟如神仙公子,翠竹列松。美中不足的,就是长眉下似醉非醉的含情目犹带丝缕悲伤。

    贺革招手让他上前,叹息道,“如今你阿父的孝期已过,该想着定亲的事了。否则我这个阿翁再一去,不知又要拖上你几年。”

    说着叫过侍从,“把名帖画像都拿来。”

    贺徽听见结亲并不高兴,而是赶紧拱手拒绝,“孙儿还不想提亲事。”

    贺革两眼一瞪,“这一脉如今就剩下你了,若是不看着你结亲,我死也不能瞑目!无论如何,今日非得给我定下不可!”

    贺徽立刻就落下泪来,语带哽咽,“先父逝世才三年,孙儿岂能有心思结亲?”

    向来宠爱他的贺革不由叹气,“唉,好吧,那就改日再议吧。”

    贺徽抬起袖子拭拭眼泪,“是。”

    贺革又叹了口气,“好了,索性今日不必上学,你就出去散散心吧。”

    “是。”

    烟柳如雾,落红似剪的春城内,无处不花飞成霰,清溪生烟。

    秦淮河畔遍布游人,不乏广袖如仙,施朱傅粉的王孙公子和名门贵胄,都三五结伴,扶婢携僮的迎着香风寻春。

    一辆双驾马车停在绵绵如雪的梨花树下,偶尔数片白瓣落下,映的车中人亦如芝兰玉树。

    贺徽撩开车帘,望向河畔春花满眼,忽而轻叹。

    两个从近处经过的少女看见,便红着脸频频回头,笑语低悄。

    贴身厮奇怪问道,“公子,这春景多好啊,您怎么反倒叹气呢?”

    几片桃花粉瓣从车窗飘入,旋而落于发间。

    贺徽轻轻拈起花瓣,“看这繁花虽盛,却朝生暮死,艳质转眼随风入泥,岂能不为之一叹?”

    厮哪里听得懂这样的无端烦恼,顿觉如坠云雾,“唉,公子怎么总为无关的东西伤心?这本是出来玩的,公子好歹开怀些才好。”

    又怕转而换了喜气的话来说,“对了,公子。奴听说那些媒人保来的女郎不是出身贵胄,就是模样俊俏,您赶紧娶一个回来,又能持家又能顾着您,奴们也跟着高兴啊!”

    语罢想起贺徽的孝顺,便赶紧转圜着补充道,“若说是为孝顺,先大人在天有灵,必然也希望公子早些成家,以传祖业啊。”

    贺徽将花瓣随风而去,轻轻摇头,“我不喜欢。”

    厮楞了一下,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大惊失色,“公子,奴看您非但无意娶妻,更连侍婢都少沾惹,该不会是,不会是有断袖的意思吧?”

    又思索道,“可平日也没见您跟哪个公子来往过密啊。。。”

    贺徽无奈的斜了他一眼,“少胡说!”

    紧接着迷茫的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

    这话说的模模糊糊,让人猜不透究竟是指断袖,还是指娶妻,厮便露出更加疑惑的表情,斟酌着是否要追问。

    “轰隆!”

    厮还想说话,却忽闻一声雷鸣由远至近,滚滚乌云随之袭来,天色瞬间阴沉黯淡,现出风雨欲来之势。

    未及河畔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作出反应,哗啦啦的大雨便倾盆而下,浇散了或狼狈抱头而走,或急忙登车而去的游人。

    熙来攘往,欢乐悠闲的笑语一作鸟兽散,纷扬冠盖的飞花芳树就随之受暴雨所袭,也湿黏黏的皱在雨水河水中,神采尽失。

    贺徽望着眼前仿佛盛景从未存在过般,繁华流散的场面,心里就莫名起了一阵悲寒,竟没感觉到瓢泼而入的大雨。

    “诶哟!”厮替他放下风中哗哗作响的车帘,急忙擦起他洇湿的长袖,“公子,这雨下的太大,车里都湿了,还是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见贺徽点头,赶紧吩咐浑身湿透的车夫,“快找地方避雨!”

    “是,是。”车夫早被淋得苦不堪言,听见这话,当即如蒙大赦的催动马蹄,往最近的商铺聚开之处走。

    建康是大梁的都城,自然浩大繁华,便不得不按贵贱门第,分成更的城池。就连每个城池内的街巷商铺,也随之按贵贱划分。

    譬如车夫现在驶去的这条街,就是有名的,只接待王孙贵胄的地盘。其间店铺无不装饰华丽,门庭簇新。

    车夫虽然是粗使奴仆,跟着主人久了,心里却都通透。因想到贺氏祖孙都爱文玩书画古器等物,便将车缓缓停在一家用贵重紫楠为招牌的‘集源斋’门前。

    厮边扶着贺徽下车,边抱怨着替他理衣衫,“这雨来的也太奇了,好好的晴着,怎么说下就下?”

    “风云变幻莫测,于人则奇,于天却平常。”

    接话的集源斋主人是个年届半百的老者,兼顾文士的儒雅,僧道的超脱,和两分生意经间的精明。此刻说上两句,便趋前迎接,“贺公子多日未至,斋中又添了许多珍玩,可请公子一顾。”

    贺徽想起沉迷围棋之道的祖父,秉着孝心问道,“可有上等棋具?”

    “有。前月才得的香榧、紫檀棋盘各一件,请公子入内细观。”集源斋主人说罢,便将长袖往里一抬,“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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