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殿。
左右紫铜灯树上摇摇曳曳的明亮烛火,散发着奢侈的光芒。蜜烛是难得的贡品,这样点满两树七十二支,虽不及石崇蜡烛当柴烧的靡费,也能将华美的陈设照耀的更加鲜丽,再现几分金谷园的风光。
昭佩趴在绣榻的软枕上,直直盯着升腾的烛焰发呆。偶尔这一支火苗微窜,那一支倏忽轻晃,昭佩就跟着发出低低的笑声。
“徐娘娘,用盏茶吧。”柳儿捧来冒着热气的茶水,又劝道,“您别总盯着灯影看,当心把眼睛看坏。”
昭佩回过头来,眼前果然纷纷扰扰着炫丽的色斑,迷得她揉了揉双目。
棉儿赶紧上前替她轻按鬓角,“徐娘娘可别碰眼睛,这时候越揉越花的。”
昭佩依言丢开手,接过茶水慢尝。
她动作的时候,身上织了银丝的烟紫上裳和鹅黄色绣紫芙蓉的下裙就随之熠熠生辉。再加上簇拥的金钗宝饰,娇艳晚妆,尽皆清楚明白的写着,她已从智远的伤逝中恢复。
柳儿趁机看看那个碍眼的灵堂,试探道,“徐娘娘,如今该守的也守满了,还是把灵堂撤了吧。”
她见昭佩微微点头,不禁大喜过望。自己叫了两个侍婢,就立刻来迁移牌位贡果,撤换白布蒲团。
还在给昭佩按揉的棉儿悄悄问道,“徐娘娘,您方才盯着那些蜜烛做什么呀?”
昭佩恍惚了片刻,神魂才飞还原处,她用和棉儿一样轻柔的低音作答,“我想起许多年前,一个人孤单的醉在寝殿,看一只傻傻的飞蛾,扑着灯火。我想救它,可惜却害了它。”
棉儿安慰道,“徐娘娘有善心,这就足够了,救不救得是天命,怎么能怪徐娘娘呢?”
昭佩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缓缓盯着浅碧的茶汤,“这茶淡而无味,越喝越难下咽。”
棉儿笑道,“这还不容易?徐娘娘想喝什么茶?奴就去换来。”
昭佩放下茶盏,缓缓摇头,“不,不要茶,茶都是一样的。”
“那徐娘娘想要什么?”棉儿一边明知故问,一边思索着如何回绝劝告昭佩接下来的要求。
昭佩抬起眼帘,却恰好撞见拿着佛珠的柳儿。她不假思索,便忽的伸出手去,“别走!”
柳儿赶紧停下脚步,“徐娘娘,还是让奴把这病根拿去吧,一则眼不见心净,二则也能为他立个衣冠冢。”
昭佩迷蒙的点头,怅然若失的心肺却紧紧揪成一团。
她盯着柳儿的背影,重新接上断在半路的前言,“酒,花根下埋的酒呢?”
棉儿闻听‘酒’字,顿时暗中叫苦不迭,挣扎着劝道,“徐娘娘,医正百般嘱咐不能喝酒,您就忍忍吧。。。再说,那酒刚刚埋进地里,此时强喝,不但伤身,而且味薄啊。”
“伤身?”昭佩喃喃重复一遍,就垂着眼眸低笑起来,“我就喜欢它伤身。”
棉儿急得直想蹦,“徐娘娘。。。”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昭佩抚着胸口,更加迫切的怀念起醉酒的滋味。
酒,只那么一壶,便能忘却世间万事万物,千劫百苦。
如此美好的仙液灵药,谁会不爱呢?
昭佩反复思量着,便未饮已先醉的耍赖撒娇,拽住了棉儿的衣袖,“棉儿。。。好棉儿。。。快取酒来。。。否则我就自己去挖。”
棉儿又无奈又惧怕,既扛不住昭佩的恳求,且深恐昭佩喝出老毛病,顿时进退两难,满面愁容,“这。。。”
交待好侍婢的柳儿方回殿内,就瞧见颠倒主仆的一幕。可她非但不跟着棉儿劝告,反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徐娘娘既然想喝,奴去取就是了。”
柳儿说罢,略作迟疑,“只是不能喝新埋的酒,棉儿,你去找全医正,他那里藏着好酒呢。”便对棉儿使了个眼色。
棉儿这两年长出不少机灵,见状先明白三分,就也换上笑颜,“是,奴这就去。”
医斋。
一丛不知名的野藤蔓缠绕在篱笆上,细的白色花已经随着夜色沉睡。
棉儿心翼翼的踏进门口,看见灯火下执笔蘸墨的老人,赶紧止步道,“全医正,柳儿说您这里有好酒,让奴来取。。。”
全元起和蔼的摆摆手,“是,你来。”
又转身吩咐伺候在侧的药童,“快去取。”
药童很快带着几个奴仆,搬来三个大酒坛。
全元起依次看过,这才回头,颇为慎重的嘱咐棉儿,“这一坛松花酒益气养心,能舒缓腹痛,切记温服,饭前饭后皆可;这一坛玉露酒,酿以竹荪荷叶,能壮体润腑,要饭后温服;这一坛竹叶酒,另添栀子,防腹疾吐血,冷热时辰不忌。”
棉儿仔细的扳着手指,喃喃记下来,才掏出早备好的荷包,“多谢全医正费心。”
药童赶紧接过荷包,缓缓退后。
全元起却仍不放心,继续嘱咐道,“我酿这三种酒,可不是让王妃敞开大醉的意思。王妃若不能戒酒,喝这些是比喝烈酒好。可无论什么药酒,到底也都伤身,还是能戒则戒,能不喝就不喝啊!”
“是。”棉儿叹了口气,答应道,“奴会劝徐娘娘的。”
全元起这些年早摸透几分昭佩的脾性,见状叹息着,又自架中摸出一个瓷,珍而重之的交给棉儿,“虽说医者医病不医心,可我总想痊愈每一个病者,就不得不破例了。这是舒心丸,能解胸中一切郁闷伤滞,化于温水即可饮。王妃服过,或许有些疗效,也未可知。”
棉儿想起昭佩的模样,不由眼圈微红,感激的点头,“多谢全医正。”
相思殿。
棉儿记得竹叶酒能防腹疾吐血,略一思索,便先打此酒。虽说冷热时辰不忌,她还是谨慎的隔水温过,才端进殿内。
百无聊赖的昭佩正在榻间翻来覆去,像幼时在娘亲身边的模样,又忽然蜷起膝盖,抱着双臂,将头枕在上面看窗外月光。
忽然一阵清新酒香飘过鼻尖,让昭佩皱了皱鼻子,“好香。”
“供给徐娘娘的酒,敢不香吗?”棉儿笑着把酒壶捧到昭佩眼前,“客官,您的酒来了,快尝尝吧。”
昭佩掂量掂量不算轻的酒壶,颇感满意的挥手道,“你们下去吧,我要对月独饮,才有情致。”
“是。”
侍婢们见昭佩神色平静,放心的退了出去。
终于孤身一人的昭佩,没有开窗邀月,而是拎着酒壶,翻身下榻。
榻边和墙角间的阴影,是明亮烛火照不到的灰暗。
昭佩慢慢缩进这狭窄却安静舒适的角落,也不拿酒杯,就抱着双膝仰头痛饮起来。仿佛,这些亮晶晶的液体,能消缺世间一切孤苦烦忧。
明月氤氲着浓郁酒香,渐渐高升。
殿外披月色而来的萧绎,刚刚处置完‘紧急’事务,脸上带着的自然是怒容。
他咬牙道,“徐氏何在?”
柳儿和棉儿对视一眼,心里都狂跳了两下,“回王爷,徐娘娘正在殿内独饮。。。”
萧绎闻言,抬脚就踢开殿门,又哐的回身砸紧–––他要跟徐氏说的话,虽然带着暴怒,却仍是不能宣之于众的秘密。
殿内燃至半剩的蜜蜡依旧光亮如初,清晰的照映出每一件陈设的精致轮廓。可怒气冲冲,急待发泄的萧绎来回看了两遍,却没见到半丝人影。
七情六欲,万千思绪,无论是喜怒哀惧,乐恶爱恨,还是忧思悲恐,恩意怨怼,都是短暂而随风易逝的。
萧绎这么乱糟糟的走上一圈,怒气就渐渐平复,转而升起疑心。难道,昭佩又从什么地方逃跑了不成?
内感一消,外感就灵敏起来,萧绎才开始思虑,便有竹叶酒的清香钻进四肢百骸,带着深沉的醉意。
酒气最浓的地方,露出金线攒花的一点绣鞋尖,紧随其后的,就是艳丽的裙裾,醉醺醺的娇颜。
隐在角落里的昭佩,正垂着眼眸,攥紧将空的酒壶发昏。她卸掉张牙舞爪的刺人,可怜的蜷缩起来时,倒很能引人心疼。
可惜萧绎一见到这谋害亲夫的罪魁祸首,满腹怒火瞬间就又被点燃,根本不可能分出一丝半毫的爱惜之情。
他粗暴的拽出昭佩,就拎着昭佩愤慨的低吼,“徐昭佩!你是不是疯了!我是你的夫君,我败了,与你有什么好处!”
昭佩嘿嘿一笑,喷出浓郁的酒香。
她毫无惧意的拍拍眼前人脸,疑惑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萧绎瞠目结舌的望着昭佩,一时竟无言以对。
昭佩却唯恐天下不乱,伸手就揪了揪萧绎蓄在上唇的胡子,“胡须?”
她轻轻揪过,就嫌弃的撒开了手,抑扬顿挫的呢喃道,“你好面熟啊。。。难道,是我的兄弟?”
又恍然大悟的指着萧绎,醉笑连连,“我想起来了!你是,萧绎。”
她摸了两把萧绎不再光洁的面颊,紧接着变本加厉的揉捏起来,“萧绎,萧绎啊。。。你怎么在生气?”
萧绎的手抖了抖,却没放开她。
昭佩歪着头沉思片刻,如梦初醒的用极讨嫌的,带着讥讽和幸灾乐祸的语气反问道,“哦,我知道了。是铜矿,还有昭明,都东窗事发了?”
未及萧绎作出回答,昭佩就自顾自在他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萧绎,我警告过你,是你自找的,自找的不痛快!”
她松开萧绎的脸,语气又转而变成了威胁,“告诉你,要是再不出妻,好事还多着呢。”
萧绎强忍怒气,咬牙道,“徐昭佩,你想离婚?”
“嗯,嗯。”昭佩乖巧的点了两下头,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想,做梦都想。”
“那你就做梦去吧!”萧绎狠狠丢开她,任由昭佩跌坐在地。
昭佩没有喊痛,反倒轻笑起来,“萧绎,你又生气了?”
过了半日,才盯紧仍不愿离去的萧绎,仿佛很认真的作出劝告,“你可不要再生气了。你现在,变得好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要是再一生气,就又老又丑。。。唔。。。”
萧绎虽然不多放心思在外表上,但也不代表他不在乎,尤其是,说他丑的这个人,是屡遭嫌弃的徐氏。
不知为何,就有一股怨怒冲头而上,冲走了他兴师问罪的本意。
萧绎重新抓起昭佩,恨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又老又。。。”
昭佩说到最后一个字,忽然诡异的静止片刻,然后痛苦的弯下腰,‘哇’的一声,哗啦啦吐了萧绎满身。
萧绎自然来不及躲避,也没有躲避–––昭佩吐出来的,除了酒,还是酒,显然没有用晚膳。
然而还没等他升起怜惜之情,昭佩就断断续续的直起身子,坚定的补全了没有说完的话,“又老又丑,令人作呕。”
萧绎气得七窍生烟,终于用力挥开她,转身就走。
昭佩歪歪斜斜的落伏在榻边,看着大开的殿门。被泄愤的猛关猛合后,仍连绵的轻碰着墙壁,发出哐当之声。
月色清亮如水,顺着门扉洒进殿内,竟然白的如同雪色。
昭佩模模糊糊的想,或许,是她嫁给他的日子不太好。
那样大的风雪,冰寒彻骨,他却骗她,是白头偕老。
王宫正寝。
桃儿坐在床边,做着针线等萧绎回来。
‘哐’的一声,殿门被猛然踢开,吓得桃儿浑身一颤,顿时刺到了手指。
半身酒水的萧绎怒犹未已,进得殿内,看也不看被吓呆的桃儿,就疾步走到铜镜前,去看自己‘又老又丑’的脸。
摇曳的暖黄灯火下,铜镜里映出的,是一个眼角生纹,唇边长须,虽然残存着些许风度,却早已不再年轻的男子。
有升腾暴涨的怨怒冲冠而起,刹那间充斥顶刺进萧绎的胸膛。
不明所以的桃儿怯生生走近,关切道,“夫君这是怎么了?衣衫都湿了,快先换换吧。”
“啊!”
萧绎陡然怒吼一声,拔起红木架上沉甸甸的大面铜镜,就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
铜镜虽然经摔,被带倒的妆台却满置着脆弱的瓷瓷盒,金银眉黛,都哐哐嚓嚓,碎的碎,滚的滚,顿时满地狼藉。
桃儿吓得抖着身子后退两步,咽着口水不知去留。
“滚!给我滚!”
萧绎的吼叫给了她明确的指使,桃儿立刻如蒙大赦的绕开狼藉,提起裙裾便往殿门而去。
“回来。”
这一声的气势就虚弱的多,但还是止住了桃儿的脚步,她慢慢回过身,瞪着受惊的双目发颤。
萧绎踏过遍地狼藉,紧紧抱住她,如抱住浮木的溺水者,绝望的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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