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僧辩府邸。
清晨的阳光洒在门扉上,照耀着重新装饰起来的昭佩。
来投奔王僧辩时苍白瘦削的面颊已然变得丰润,再浅描黛眉,薄施胭脂,簪两支金钗绢花,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昭佩却并不满意,仍在死命往眼角扑粉。
承露摸摸昭佩身上的锦衣,又是对昭佩的复原感到欣慰,又是对昭佩的执着感到无奈,“徐娘娘还是一副天香国色,那点儿枝节不要紧的。”
昭佩丧气的丢开粉盒,终于罢休–––岁月的痕迹不是轻易可以遮掩的。
她扶着承露站起身,望向落在窗棂上的朝霞,“要是人也能像日月般永垂不朽就好了。”
“徐娘娘。”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外头的沈氏抱着女郎,颇为歉疚而头疼的走进来,“妾身叨扰了。”
女郎看见承露,就立刻在沈氏怀中挣扎起来,“姨娘,我要徐姨娘。”
三四岁的孩子个头已不算,光抱着就觉吃力,若再挣扎起来,就绝抱不住了。怕摔着女郎的沈氏莫可奈何,只能把她放在地上,“去吧。”
女郎飞快的扑在承露怀里,“徐姨娘。”
沈氏见状叹了口气,自哀自怨起来,“本来王妃驾临,是不该再劳烦承露照管女郎的。可妾身实在无用,根本哄不好女郎。昨夜好歹哄睡了,今早又不肯用早膳。妾身真无计可施了。”
昭佩就笑道,“能得女郎喜爱,可见承露有些本事。”
承露哼了一声,佯嗔佯怒,“是啊,能伺候好徐娘娘,还有什么人伺候不好呢?”
昭佩抬起手就要打她,“好啊,你拐着弯骂我难伺候是不是?”
承露还没来得及躲避开,她怀里的女郎就挥舞着手,胡乱拍着昭佩的手臂,“坏人,坏人!不要打徐姨娘!”
昭佩收回装模作样的手,笑得捂起了肚子,“这女郎真是可爱极了。承露,你白捡个好女儿,可真有福气。”
承露向来对女郎喜爱亲近,此时更亲热的搂紧她,只跟着昭佩喜笑。
昭佩又问道,“这女郎叫什么名字?”
沈氏被她这一问,就叹起气来,“当初夫人为了生她,没能保住性命。她又是夫君唯一的女儿,所以家里格外疼惜珍视。可就因为太宠太爱,才选不出合心意的好名字,总是这个太俗,那个太凡,所以长到今日,还未曾取得名字。”
承露接口道,“既然徐娘娘问起,不如您为她取个名字吧。”
昭佩摸摸女郎的脸,“世上为母者,大都只望儿女称心乐意,平安一生。若名为称意,必能如愿。”
沈氏笑道,“好虽好,倒像男儿的名字。”
“哐!”
一只浑圆的皮鞠砸穿窗纸和窗纸后薄薄的镂花木片,势不可挡的冲进房内。
窗纸破开大洞,冷风就顺着呼呼灌进来。
承露不由抱怨沈氏道,“都是你,说什么男儿,倒真招来个男儿。”
沈氏无奈的打开房门,迎进低着头的王颁,“就知道是二公子,蹴鞠怎么不到场子里?到来吓唬我们这班妇人。”
又看看空无一人的房门外,“厮家奴们呢?也不知道跟着。”
王颁不好意思的摸着后脑勺,就歉笑着自己去捡那皮鞠。
昭佩听见沈氏对他的称呼,不由半信半疑的打量着这公子,“颁儿?”
“二公子,这是湘东王妃啊,您不记得了?”承露见王颁满面疑惑,赶紧解释着打趣,“您当年总爱咬王妃的头发,可淘气了。”
王颁更加不好意思,抱着皮鞠胡乱作了个揖,“拜见湘东王妃。”
“如今更淘气了,也长大了。”昭佩抑揄罢,又问道,“你的兄长王顗呢?”
王颁正不自在的玩着手中皮鞠,闻言颇为艳羡的抬起头,“长兄已然娶妻成家,搬出东街府邸,再不用受阿父的管束了。”
说着悄悄看一眼窗户上的大洞,开始往房门出挪动身形,“阿父这时候正习武呢,我,我要去看着学两招,就先告辞了。”
走到门边时,还不忘回过身来嘱咐,“姨娘可千万别说是我砸的。”这才一溜烟儿跑远了。
屋中三人望着脚底抹油的王颁,都摇头相视而笑。
院中的仆役在远处扫着地上似有若无的薄雪,神态闲适。
身着单薄冬衣的王僧辩,正提着青铜戟,挑刺勾啄,飒飒挥舞。
长戟既重且难,不但力气要用足,戟法也必须精湛,才能使的得心应手。
所以未及半个时辰,王僧辩就被耗得气喘沉重,不得不停了身形。
“王参军。”
陌生的人音让王僧辩回过头去,来者是几个身着王宫服制的仆役,面色恭恭敬敬。
为首者上前一步,“湘东王命奴等前来接回王妃。”
王僧辩将长槊丢回给侍从,接过帕子擦汗,随意而镇定的拒绝,“王妃不在我府中,诸位请回吧。”
萧绎是命令他们一定要带回王妃的,但看眼前情形,王参军却绝不肯放人。虽然知道王参军在抵赖,可仆役们身份低微,又无权搜查,此刻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权衡之下,还是萧绎的命令更重。为首的仆役就咬了咬牙,略作威胁道,“王参军,奴等既然敢来,就是有确切的消息。王参军何必一定要为主母而得罪主上呢?”
王僧辩不屑与他们废话,当即挥手招来家奴,“送客。”
家奴们得了命令,管他是哪里来的贵客,就一哄而来,挥着袖子往外赶人,“诸位,请吧。”
仆役们没料到这王参军如此无礼,都气愤的转身就走,思索着怎么在萧绎面前狠狠告他一状。
“站住!”
东面的回廊后,忽然转出个披着斗篷的美人,分明就是湘东王妃。
仆役们眼前一亮,赶紧躬身迎上去,“王妃,王爷请您回宫呢。”“是啊,王妃快请吧。”
昭佩没看他们,而是先转头对王僧辩感激的笑了笑,“王参军,告辞了。”
她的笑容让王僧辩想起战场上的伤兵,躲在帐篷里,还没养好伤口,就要为下一次冲锋强撑着起身。
可就算再怜悯,王僧辩也只能垂下眼帘,缓缓拱手,“下官恭送湘东王妃。”
跟在昭佩身边,牵着女郎的承露红了眼眶,“徐娘娘。。。”
昭佩摇摇头,低声道,“放心吧。”
语罢不多停留,便随仆役出府。
承露望着昭佩远去的身影,不由哽咽。
身边的女郎却扯扯承露的袖子,“姨娘,早膳,吃早膳,我饿了。”
承露只得擦擦眼角,抱她回房用早膳。
“走了也好,免得湘东王记恨夫君。”走到王僧辩身旁的沈氏却似舒了口气,又略有些埋怨感喟,“其实夫君就不该接这烫手山芋。不过王妃也真可怜,妾身还是头一回见到在别人家里,比在自己家里更舒心的呢。”
王僧辩没有接话,只是忽然开始怀疑,萧绎是否真为明主–––关于昭佩不羁行径的缘故,他从承露口中所听说的,是湘东王不再需要徐家之后,始乱终弃,刻薄寡恩,以致王妃怨怒报复。
若萧绎在夫妻情分上都如此冷酷,那他这个区区臣子,又能得到什么下场?
或许他偏帮昭佩的原因,正是同忧相救。
湘东王宫。
快马而来的家奴疾入殿内,禀报道,“王爷,奴等已接回徐娘娘。不过,徐娘娘不肯来见王爷,先往相思殿去了。。。”
家奴说罢,快速的偷偷觑了一眼萧绎阴晴难辨的神色,迟疑道,“奴等看徐娘娘是从承露房内出来的,王参军府中仆役说,徐娘娘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承露房内,并未有。。。并未有出格之举。”
他见萧绎的脸色微微转晴,赶紧继续道,“其实,徐娘娘挺害怕猫狗的。。。那日,那日王夫人的猫的确出现的颇为奇怪。。。”
萧绎闭了闭眼睛,“知道了,下去吧。”
相思殿前。
昭佩下了马车,就直奔自己的寝殿而去,并未打算对自己的失踪做出任何解释。
萧绎不像别的皇族般喜爱装饰翻新庭院,所以王宫的一草一木,和刚到荆州时并无分别。
可这十年如一日的景象,落在久未还宫的昭佩眼底,却泛着无尽的陌生。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疑惑,疑惑是否进错了宫门。
“徐昭佩。”萧绎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顿住了昭佩的脚步–––看来她还是走对了。
昭佩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出现在视线中的暴怒面孔。她非但不觉得害怕,还有些恍惚难言。
萧绎没注意到她的神情,虽然家奴说昭佩并无出格,但他依然为昭佩的行径觉得耻辱,便恨声质问道,“为什么去找王僧辩?”
为什么?
昭佩迷惑的想了想,从最初开始,一点一点的想。
他把她关在王宫里,是从未改变的事情。
不同的是,以前这里只有她和萧绎两个人,王宫就显得宽敞而富余,萧绎陪着她的时候,自然无限欢乐,偶尔离开数日,她带着奴婢们斗鸡走马,也足够消遣时光。
后来虽说有了夏氏,来了阮修容,死了素丝,王宫到底还是平静而安和的。
直到某天起身时,昭佩在自己脸上发现了丝缕细纹。似乎就是从那日起,王宫里出现了流水般年轻貌美的姬妾。随之而来的,她的失宠,她的败退,也就理所当然了。
现在的王宫,已经不再是那个她能随意走动的家。虽然无人阻拦,可前进一步,会碰上有孕的千金之体,后退半寸,要提防暗里藏的针。高声笑一笑,是幸灾乐祸,偷偷哭一哭,便扫人雅兴。谁崴了脚,跌了杯,含了冤,受了屈,但凡半分差错,最后都会归结为她的罪过。
她无力反抗,唯有狼狈的逃开,逃到左突右撞,内躲外藏,终究还是落得头破血流。
最后只能丧失了一切高高在上的尊严,屈居在臣子府中,才换来几夜好梦,几声欢笑,来作为最后的避难处。。。
连她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可怜。
然而站在眼前的,亲手将她推进这绝境的夫君,竟然在气愤的质问她,质问她为什么做出如此行径。
她只觉得可笑。
于是她就真的笑了一声,带着万分的情真意切,“因为,我喜欢。”
萧绎果然被气得七窍生烟。
他咬紧牙关,握紧双拳,抑制住想掐死她的冲动,“徐昭佩,你还有没有廉耻?”
“没有。”
昭佩抬起眼睛,用更加冰冷的神色,挑衅的直视着萧绎,“能让你不痛快,我还要什么廉耻。”
她满足的盯着萧绎涨红发紫的面庞,忽然抬起长袖,晃晃结着疤的手背,“这是对你的报答。”
昭佩说着,高傲的迈出一步,凑近萧绎耳畔,“不必感谢我,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报答。”
仆役的话在眼前闪过,让萧绎慢慢软了心肝。他避开昭佩的双目,破天荒的做着晚到的关怀,“还疼么?”
昭佩仿佛听见什么滑稽事般,呵的一笑,“别惺惺作态了,你难道不觉得想吐吗?”
萧绎张了张双唇,却没能答上话来。
“可是,我觉得想吐。”昭佩用厌恶的语调,结束了这场交锋,又忍不住开辟新的战场–––她忽然对着萧绎,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其实,这些日子,我常梦见你。”
萧绎被她变幻莫测的无定喜怒绕的有些糊涂,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喃喃重复起来,“梦见我?”
昭佩的笑脸陡然变冷,凝固成恶毒的怨恨,“是啊。梦见你死了,我另当别嫁。”
萧绎如遭雷击,红着眼呆在原地。
昭佩心满意足的一提裙裾,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进殿,嘭的摔上了殿门。
被这声响动砸醒的萧绎猛地清醒过来,然而既定的局面已无力扭转。他只能胡乱转过身,装作全不在乎般,慢慢往回走。
冬日的寒风吹不透厚实衣衫,却吹痛了迷蒙的双目。他昏昏沉沉的走着,眼泪就顺着脸颊滑落–––他知道,一个年过而立,面生胡须的男子,绝不该作出贻笑大方的软弱模样。
可他就是难以自持,难以自持的咬紧下唇恸哭,又举起衣袖擦泪。
他不知道自己走在哪条路上,他只知道,有些珍贵的人事,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