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铺天盖地的豪雨把我给浇醒了。
大大的睁开眼睛,却发现天上并没有下雨,自己其实只是躺在一棵硕大的猴面包树下,身边还多了三个眉清目秀的黑姑娘,她们每人手持一只红灿灿的铜盆,一遍又一遍地打来清凉的山泉水,亦羞亦嗔地为我冲洗身体。我忽然就醒悟过来了,自己正大大地摊开四肢,不知羞耻地展示着赤裸的身体,这洋相真是出大了,真恨不得远远地逃去,找个隐秘的山洞让自己躲起来,可偏偏头重脚轻,身不由己,心里一急,眼前一黑,又昏厥过去了。
大家一定都看明白了,我这是大难不死,遇上救星了。
只是经过短暂的苏醒之后,我又重新昏厥过去。这一次大脑中不是一片空白,居然是一个烈火熊熊的梦。
飞机撞上山头,到处一片火海。
四面八方全是火,逃无处逃,躲无处躲。我紧咬牙关,忍受着烈火的烧灼。飞机撞山了,伙伴们葬身火海了,大家一道来的,自然也应该一道去了,那感觉也非同寻常,一种荡气回肠的英雄气。接下来可就该遭罪了,一种钻心的痛,火灼的痛,辛辣的痛,冒烟的痛,滴油的痛,浑身上下,无孔不入,打着旋转,吹着唿哨,扯着狂风,终于疼过极限,忽然就不痛了,竟又变的凉爽起来,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初时微风习习,接着冷水浇顶,渐至冰雪扑面,寒彻肌骨,眼看着就要冻僵了,腾地一下又化为熊熊的火,在骨骼间燃烧,在筋脉里游走,周而复始,不绝如缕……
慢慢地睁开眼睛,这一次是真的清醒了。
我发现自己其实正在接受一种奇特的理疗。
那三位年轻俊俏的黑姑娘每人擎举着一只小铜碗,正在把一种红红的辣椒酱一样的东西搽遍我的全身,一遍又一遍地涂下来,刻意地要给我覆上厚厚的保护层,渐渐的,周身知觉被唤醒了,四肢也就能动了,这就是让人感到浑身火灼的原因了。我扭扭脖子,发现身边不远处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黑妇人,正在石头臼窝里棰捣着一堆红花、绿叶和白色的种子,似乎还在加工那种辣椒酱一样的药液。
场面上气氛很活跃,姑娘们似乎一直都在争先恐后地取笑我,嘻嘻哈哈地闹腾个没完。为了遮羞,我又紧紧闭上眼睛,这叫眼不见心不烦,佯装依然昏迷不醒。
老妇人督促姑娘们好好干活,说这是苍天垂怜图西女人,送来了一位东方的亚当,要好好珍惜上帝的恩宠啊!
偏偏姑娘们不领情,她们冲老妇人喊妈妈,一个比一个急着表白自己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男人,说男人是暴力的源头,男人是罪恶的根,男人是战争的种子,男人是虚荣的动物,似乎这世上根本就不该有什么男人,没有男人的女儿国照样可以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像清澈透明的高原湖泊,芳草碧绿的湿地草原,一尘不染的蓝天白云,那一切没被污染的原始生态,不是挺好挺好吗?姑娘们十分流畅地说着英语,偶尔也掺杂一些卢旺达土语,显然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只是那观念有失偏颇,尤其让我这从天上掉下来的男人愤愤不平,终于忍不住就嚷嚷起来了,说你们别得意的太早了,以为谁想到这里来呀?本人是出门打工的,养好伤马上就走,还要找地方去挣钱呢!
人们怔住了,没想到我已经清醒了,而且莫名其妙地憋了一肚子火,一个个大睁两眼,面面相觑,终于又嘻嘻哈哈地疯笑起来,这一切也的确太滑稽了。
我又无奈地闭上眼睛。
姑娘们给我盖上一床被单,远远地躲开了。
我暗自舒了口气,有了一层遮羞布,心情也好多了。
那位慈眉善目的黑妇人便放下手头的工作坐在我身边,告诉我她名叫班达拉,是隶属卢旺达共和国的图西族人,丈夫没有逃脱十多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种族大屠杀,连尸骨都不知道被扔到那儿去了,儿子为了活命流亡国外,至今也不晓得是死是活,眼下她身边只有三个女儿,一幢深藏在大山里的高脚竹楼,母女四人相依为命地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今天早晨五点来钟,一架飞机在图西族人的土地上撞了山头,班达拉大妈的三个女儿刚好就在那片山场上狩猎,从火海里抢救出一个年轻的东方男人,瞧着胳膊大腿一样没少,感觉还有微微的鼻息,就把伤员悄悄地抬回家来,用图西族人祖传的方式疗伤施救,没想到先生还真的活转来了,千里有缘来相会呀!
班达拉大妈说的眉飞色舞,高兴的心情溢于言表。
我对大妈一家人的救命之恩深表感激,说自己只要能够康复起来,一定要像真正的儿子那样孝敬班达拉大妈。大妈愈发高兴了,说一切都没问题,她为我做过仔细的检查,这算得上是世界空难史上的一个奇迹,我居然全身骨骼完好无损地从天而降,只是受了些许皮外擦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毕竟经历一场大劫难,我说了不多一会的话,就觉得疲惫不堪了,在大妈的照顾下喝了点水,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穿上一套图西男人的服装,便起床和那母女四人共进早餐了。
那早餐的主食是一种焦黄酥脆的玉米煎饼,这种煎饼看着醒目,闻着喷香,只是吃起来有点硌嗓子,好在还有新鲜牛奶,有波萝蜜,猕猴桃,加上一堆叫不出名子的坚果,这里地处赤道雨林,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应有尽有,每样尝上一点肚子也就饱了。看到我只吃水果,母女四人很是报歉,早餐之后三个姑娘就出发打猎去了,每人骑上一匹高头大马,挎上一支双管猎枪,一个个昂首挺胸,眼睛闪亮,矫健神勇,英姿飒爽。
女儿们狩猎去了,班达拉大妈留守在我身旁,那情形就像是一位母亲守候着久别归来的儿子,说不完的老话,聊不尽的家常,一步也舍不得离去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班达拉大妈的所有问题,关于我的祖国,我那些远在国内的亲人,还有这次遭遇空难的非洲之旅。班达拉大妈也详细地介绍了她的家人和族人,说历史上的图西也曾经辉煌,早在16世纪初便在整个卢旺达全境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后来到了19世纪,随着西方势力的相继侵入,同家沦陷了,直到1962年7月1日,卢旺达共和国宣告独立,原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幸福美满的好日子,却不料竟陷进了灭顶之灾,那是1994年4月6日晚,卢旺达总统胡图族人哈比亚利马纳的座机在首都基加利上空机毁人亡,胡图族极端分子便绑架并杀害了图西族人总理乌维兰吉伊马纳女士和3名部长,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残杀图西族人,大屠杀整整持续一百天,腥风血雨的一百天哪,一百多万无辜的族人惨遭杀害,两百多万难民逃亡国外,虽然后来大屠杀终于被制止了,联合国大会还将每年的4月7日定为“反思卢旺达大屠杀国际日”,只是图西族人的居住地已经变成了哀声恸地的女儿国,一个民族的最后风光注定要在女人们的眼泪中随风飘散了。
望着这位饱经磨难的图西母亲,我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天近晌午的时候,三位美丽的猎手凯旋而归,我的情绪才重新振作起来。猎手们的收获实在太丰富了,不仅带回一只牛犊似的岩羊,一条巨大的黑蟒,一堆毛色鲜艳的各种鸟类,而且还有一位大活人,那是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亚裔女人,年龄也只有三十来岁,见面就用北京话向我问好,这实在让人喜出望外,遇上自己的骨肉同胞了!
亚裔女人告诉我,她的名子叫叶青,五年前和丈夫双双携手出国打工,先是去了赞比亚,又到过坦桑尼亚,可惜一直没有挣到多少钱,后来流落到这块土地上,她当时就想尽快离去了,可丈夫死活也不肯走,说是发现了一片新大陆,掉进了一处洞天福地,后来丈夫终于同意和叶青一快回家了,可惜这时候他已经走不了了,她把他埋在那一片黑莽莽的山林间,自己也就在这儿扎下根来了。女人说着,眼圈就红了。我连忙劝慰她,说叶青姐姐你别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了,你自己的日子还长的很,祖国的亲人们不会忘记你呀,这不,特地派来了我这么一位空降兵,要接你回国去了!女人笑了,说这位兄弟还挺逗的,看来还真没把你给摔糊涂呀?能看上一眼来自祖国的亲人,她这心里真是好受多了,比过什么年节都要快乐呀,只是回国的事情暂时还不能考虑,落到这片土地上,你以为自己还回的去吗?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女儿国呀!我噗地笑出声来,说叶青姐姐真会开玩笑,我知道十多年前这儿经历过一次种族灭绝的大屠杀,男人们不是死了就是逃了,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班达拉大妈一家人挽救了我的生命,我一定结草衔环地报答她们,一生一世给她们做一个好儿子,好兄长,可这也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要让我去打工,要闯出一番新天地,才能够让她们过上幸福生活呀!叶青姐姐怔怔地看着我,说你真像一只掉到了井里的大青蛙,知道这女儿国到底是乍回事吗?以为那数以万众的幽女怨妇们个个都像班达拉大妈一家人这样善良吗?现在就是放你一马,你又能走出多远?叶青姐姐又轻轻地叹口气,说当年她的丈夫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以为大家都是自由人,横竖不会有什么危险,既然夫妻双双在这块土地上受到了隆重的欢迎,给了宽大的房子,划了大片的土地,那就没有理由不把这里当成一片洞天福地,岂不料刚刚把家安好,成百上千的女人便拥上来了,偏偏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德性,见了女人就不要命了,你瞧那个高兴哟,东打一枪,西放一炮,满天撒种,广种薄收,没撑一个月就耗尽灯油见阎王去了!
我缩起脖子,伸伸舌头。
我有些忧心忡忡了。这一不小心从半空中栽了下来,不偏不倚就落进了女儿国,说出去独定是一件令人羡慕的大好事,却不料美名之下,危机四伏,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陷阱呀!叶青姐姐又宽慰我,说我其实是个有福之人,飞机失事唯独我一人死里逃生,偏偏把我搭救回家的又是美丽善良的三姐妹,只要把三姐妹统统娶做老婆,躲在这山窝里过日子,这一生一世不也快乐的像神仙了?
我明白了,叶青姐姐原来是班达拉一家请来的说客。
用中国人的习惯说法,她这会儿的身份应该是个媒婆。
中午就在猴面包树下摆上酒宴,酒是自家酿制的冬瓜葡萄酒,菜是三姐妹猎获的各种野味,叶青姐姐果真不辱使命,一边痛痛快快地大碗喝酒,一边努力为我和大妈一家拢络感情,首先就是要和那三姐妹正式建交,增进了解。班达拉大妈的大女儿名子叫达达,今年二十二岁了,那模样极像是一位印度姑娘,大大的眼睛,鼓鼓的鼻梁,宽宽的额头,小小的嘴巴,衬着甜浆果一般透熟喷香的黑皮肤,真是风情万种,十分迷人。二女儿达丽二十岁,虽然身材容貌都相似姐姐,只是那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头发,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上去倒有点像中国人,让人倍感亲切。三女儿达林十七岁,还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可说起话来高声亮嗓,行为举止风风火火,竟是三姐妹中最为活泼的一个。为大家彼此引见之后,叶青便半真半假向我逗趣,说班达拉大妈有三个女儿,人人都美丽,个个都善良,请问这位自天而降的亚当先生是否乐意留在这块充满母性温柔的伊甸园中,做这三位美丽姑娘的丈夫吗?听了叶青的话,我本能地摇摇头,可又觉得不妥,又急忙点头,点了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只是涨红面孔,深深地低下头。
事已至此,我也明白了,这是命运的安排,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我抓起一杯葡萄酒,大口喝下去,体味着一种说不清滋味的陶醉。
班达拉大妈抓住叶青姐姐的手,满脸欣慰,千恩万谢。
三位姑娘却忽然变的害羞起来,一反先前的英雄豪爽,忸忸怩怩的连正眼看我的勇气都没有了。
叶青姐姐也善解人意,说婚姻大事当然不能操之过急,只有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那样的情感才会天长地久,让我就在班达拉大妈家中安心疗理,养精蓄锐,等到身体强壮起来了,还可以帮着干点活计,就算是到女儿国里打工来了,这样近水楼台先得月,等到花开了,蝶舞了,蜜蜂儿舍不得飞走了,那就赶快给她捎个信,她是召之即来,立马就要为你们举行婚礼了!
送走叶青姐姐,班达拉母女便在那棵猴面包树下重新铺设一张宽宽大大的竹床,旁边摆设多层茶几,满满地堆上各类水果,让我躺在床上静心调养,母女四人便扎上头巾,端起脸盆,拎起扫帚,开始彻底打扫那座高脚竹楼。三位姑娘要各自为自己准备新婚洞房,她们之间的关系这会儿忽然就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自然而然地完成了一种角色的转变,都在积极地做好准备,要投入一场温馨而又激烈地竞争了。
怪只怪上帝睡着了,伊甸园里三个夏娃,这就要偷偷分享一个亚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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