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笃。
一串轻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声音在这条有些僻静的道路上显得尤为响亮。
坐在车架前赶车的是一位少年。他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眉眼让他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此时的他坐的笔直,青衫窄袖高高挽起,露出了他紧绷着肌肉的臂膀。
驾,驾。
他嘴中轻轻吆喝这那只大青马。老道的动作,利落的手脚显示出他是把驾车的老手。
大约是因为心急,他不再只一味坐在车上吆喝大马,而是跳下车来,牵着马大步走在前面。
这一跳下来,便能看出他的个子很高,长臂猿腰,粗布青衫空荡荡的在风中飞舞,只是仔细看去,那青衫摇摆的空荡和他腰间的鼓鼓囊囊形成鲜明对比,内行人一看便知,这少年腰间怕是藏着杀人的利器。
随着目的地近在眼前,那少年轻声“吁”了一声,拉紧马缰,那高大的青马双耳一动,渐渐停下了脚下步伐。
少年跳下车来,警惕的四下看了一周,这才回身掀起了布帘,恭恭敬敬道。
“祖母,到了。”
一位身穿粗布黑衣的老太从车帘后探出头来。
此时正值正午十分,凶恶的太阳火辣辣的照射着大地,那刺眼的光线照射下来,那老太一时无法适应,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伸出手来,半挡在阳光前,可是伴随着那强烈光线,几个苍劲有力大字从她指缝中窜了出来——温国寺。
她呼吸一促,那只阻挡光线的手情不自禁的紧紧攥拳。
温国寺,这三个魂牵梦绕的大字,让她足足牵挂了五十年,等待了五十年。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流淌,老太一动不动,可是仔细看去,她那干瘦的挺得笔直的脊背,那苍老握拳的右手都在微微颤动。
好长的一段时间,老太太终于适应了这刺目的阳光。她放下手来,下意识的抚摸着自己右手无名指上被致密红线缠绕得紧紧的戒指。
眼前这座寺庙熟悉又陌生,那稍远处采采幽蔼、粗壮蕃昌的杨树,那杨树下一个敲着木鱼打着瞌睡的小和尚。还有那山门口张着獠牙的玲珑七彩石狮,使得她似乎穿越了五十年的时光,只在刹那间让她错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一切静谧安然,似乎还是从前那样。
可是一切似乎都又有哪些不一样,斑驳的红墙,墙顶的杂草,以及狭小的门头,山门中那破破落落的院第,眼前的一切,莫不在彰显着这间寺庙落魄和失落。都在提醒着她这座庙宇早已不再是曾经的那座名动京城,恢宏建制的温国寺。
那老太面容沧桑,一双饱经世事的眼睛一一划过这红墙里外的一切事物,她忽的松了一口气,眼神中带着让人无法窥探的些许情感。
她慢慢蹒跚下了车来,那少年急忙扶住老太的手,又从马车中拿出一把黄木的拐杖,递给老太,见老太完全站稳了,这才引马向一旁去将车停好。
老太也不等孙儿,颤颤巍巍的走进这座古老而破财的寺院中。
暮鼓晨钟,有香烟婉转升起,幡幢幔垂,佛祖宝相似喜似悲凝视人间。
老太环顾四周,这温国寺占地极小,除了正中一间五楹的大雄宝殿,两边剩下的,也就几间破破烂烂几乎快要倒掉的土墙草棚。
那老太神色复杂,脚下蹒跚,一步一步上了大殿,虔诚的给殿内佛祖宝相一一上了香来。
那刚刚睡得正香的小和尚也听到脚步声,骤然惊醒急忙跑了上来。
老太笑着从孙儿手中接过她早已准备的供品祭礼递给小和尚,又笑着说道。
“法师安好,我祖孙二人专程从阳陵而来,
皆因老朽昔年曾在贵寺许下一个愿望,多年来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在菩萨面前燃香祷谢还得此愿。只是前两年家境艰难,东奔西走,这一愿望便迟迟不能实现。如今老朽已是风烛残年,不敢再有耽误,因此今年便说什么也要回寺中一拜。只是今日老朽虽已经在各位菩萨面前还愿,不过老朽算来算去,贵寺中怕还有一位菩萨老身未尝得见。”
那小和尚这次放下木鱼,端起法台前的铜钵有模有样敲了起来,那清脆的钵声在古老的寺院墙壁间碰撞,发出叮叮咚咚好听的声音,只觉这庙堂空旷悠远,让人不由得平心静气,宁静安心。
那小和尚有模有样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这才对老太道。
“施主宅心仁厚,一心向佛,远道而来,不辞辛苦,这真是本寺的荣幸。只是咱们寺庙中的全部宝相尽在这里,却不知道老太口中还的菩萨到底是指哪位菩萨?还请施主明示。”
那老太温和笑笑,眼神深邃悠远,似乎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师傅年轻,怕不知道。多年前贵寺存有一位净空法师塑像,这净空法师得道高尚,法誉馨香,。在她圆寂后,当年在长安城中京邑士庶普蒙熏灼,竞至礼谒,望尘拜伏,痛哭无几。老朽当年年不过十八九岁,对此盛况,却仍然记忆犹新,好似昨天一般。老朽当年也曾受法师厚恩,感恩至此。如今老朽已是五十有八的岁数,虽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仍希望有幸再窥法师圣像,得沐法师圣德,以了心中夙愿。”
那小和尚初听此话,不由得大为震惊。须知这法像存留寺中,乃是寺中秘事,一直不为外人道也。不想这个看似乡下老妇人的老太竟然对当年长安城中那段历史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对这尊法相来龙去脉说得如此清楚,实在不能让人小觑。
当下急忙起身对老太深深行了一个一拜道。
“原来居士与本寺渊源甚厚,倒是小僧唐突了。请居士从这边走。”
说罢,上前引路向大殿后去。
却说小和尚带着那祖孙二人穿过大殿,转过后院一片竹林掩映的林间小道,七扭八拐,在穿过了一道假山制成的屏障之后,终于在一片树木掩映的小小石屋前停住了脚步。
小和尚回头看了看,见那少年扶着老太站在不远处,于是对二人轻轻道“请稍等”,从腰中取出一串钥匙,叮叮当当这才将那竹门打开。
回过身来,手中恭恭敬敬做了一个请字,将老太与少年让与里间。
那石屋矮小,虽开了门来,里面却是黑黝黝的并看不清事物。少年面上尽是疑虑之色,脚步放慢,扶着老太的手却有些迟疑。
那老太神色平静,深邃皱纹尽数伸展开来,反而现出一种淡然平和之态。
她拍了拍少年的手,率先向前走去。临到门口,躬下身来,正要进门。而就在在老太与小和尚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那和尚双手合十,身子谦卑的半弓,在老太耳边吐出一串极小的声音。
“施主可知六爻者之释义也?”
那老妇轻轻一笑,笑容中尽是释然与智慧。
“佛法释乾六爻者:龙乃神通变化之物,喻佛性也。理即位中,佛性为烦恼所覆,故勿用。名字位中,宜参见师友,故利见大人。观行位中,宜精进不息,故日乾夕惕。相似位中,不著似道法爱,故或跃在渊。分证位中,八相成道,利益群品,故为人所利见。究竟位中,不入涅槃,同流九界,故云有悔。此原始要终,兼性与修而言之也。”
老太说到此处,不由得顿了顿,又道。
“此乃净空法师亲撰典籍《六爻释义》,当年老身侍奉法师左右,有幸聆听过法师对此专著释义,对此典籍铭刻于心,对法师高深法理敬佩至极。如今我虽老迈,但法著烂熟于心绝不敢有一刻相忘。”
原来这净空法师自幼由大儒教导成材,对儒学知之甚深,人至中年,又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从此开始学习佛法教义。至老年时,对佛,儒,道之真谛早已参透,于是笔耕不辍写下许多论著,不过这些论著或毁于战火,或早已遗失,能幸存者,不过是一些凤毛麟角的几片竹简,或还有些只言片语,铭刻与法师法像的底部,而这法像深藏于寺中,从不见天日。就是寺中僧人,能说的清这法像由来,甚至法像底部的铭文篆刻者,大概只有方丈净悯大师。
也因为于此,这世上若有人大段背诵此之释义者,必是当年侍奉净空法师左右,或者与净空法师有极大渊源之人。
那小和尚经过询问,这才放心,又对老太躬了躬身小声说。
“施主可知,京城里有位居士数十年如一日供奉法师,礼拜法像,未有一日敢停歇。如今这位居士恰巧也在本寺,居士是否愿意一见。”
那老太虽心中早知今日温国寺之行,一来拜祭法师,二来,便是要密会此人。可是听了这话,还是心神惧动,久久不能平静。按下心神,好半天才强道。
“那有师傅引荐。”
那小和尚道。
“施主稍等,小僧这便去请那位居士。”
说罢,侧身离开了小石屋。
那老太与少年步入石屋子,见不大的屋子案明几净,净空法师塑像靠南供奉,那法像前依次供奉着水果祭品,宝鼎焚香。
而那净空法师栩栩如生,神色庄严,目光慈爱,宛如当年活着一般。
那老太鼻子发酸,多年来的死里逃生,东躲西藏的经历,让她一位自己早已不知道伤心软弱为何物。而彼时彼刻,再次得见法师真容,老太竟然忽的黯然泪下,不能自己,久久不能平静。
好半天,她终于擦干眼泪克制住自己情绪,跪在法师真容下庄重三拜,回首对孙子道。
“香儿,你过来,给法师磕头。”
那少年二话不说,掀袍在祖母跪着的垫子下首的石砖地上跪下来,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那老太眼露出欣慰,刚要说话,却听石屋外有匆忙脚步。
那少年极是警觉,站起身来一把按住藏在腰间的宝剑,抢到门前,警惕向门外张望。他腰间宝剑轻轻提起。那宝剑的剑首从青色粗布中显露了出来,却赫然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青黑色神兽。
那少年抢到门前,见门外是一衣着华贵的年长妇人。
那少年出了门去,脸色平静,对那妇人轻轻颔首。
那妇人快步走上前来,深深看了少年一眼,面色迟疑,脚步倒不似初来那样急切。
此时那黑衣老太慢慢走出门来,掀开抱在脸上的深色头巾,对那贵妇轻轻叫到。
柳儿。
那贵妇满面的诧异,上前几步,仔细端详这位衣着贫寒的老妇。好半日,这贵妇忽的泪流满面,抱住老妇失声哭到。
“阿姐,我以为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姐姐。没想到。。。没想到,你我姐妹有生之年竟还能有相见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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