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盛见到杜汐带来的图纸,心下有些发怵,他一向喜欢大红大绿的东西,淡粉和东青这类寡淡的颜色,做出来没人买账岂不又得赔钱?
杜汐听他表达清楚自己的疑虑,斟酌片刻,解释道:“能一次性购买超过十块银元香品的顾客,大多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姐,她们追求新潮,反而不容易接受过于艳丽的配色。”
朱宏盛并不认同这一观点,想到杜汐之前成功的诸多案例,这才揣起图纸奔出朱颜,打算去找瓷器厂,尽快把这批瓷盒制作出来。
紧赶慢赶,花去一礼拜时间。
孙鸿光和杜汐围在柜台前瞧釉色均匀的瓷盒,满心欢喜。它们比想象中的还要精致,统共五十只,半是淡粉,半是东青,粉的如初绽荷花上最浓的一抹,青的似临雨暮天中最淡的一处,握在掌心,温润如玉。
饶是朱宏盛,也乐得合不拢嘴。
胭脂唇膏分装进去,还余下两只瓷盒,一粉一青,朱宏盛破天荒地没再抠门,笑眯眯地把它们推到孙鸿光和杜汐面前:“你们两个劳苦功高,一人一只。”
孙鸿光望一眼杜汐,示意她先选,杜汐也不谦让,托起淡粉的瓷盒装进口袋,孙鸿光这才收下东青的一只。
好巧不巧,被杜汐瞥见东青瓷盒底部的数字——十三,她眼皮一跳,须臾,趁四下无人,掏出淡粉瓷盒一瞧,赫然绘有“十四”的编号。
一三一四?杜汐苦笑,好在并未出现什么系统,否则这八成是一项爱情任务。
孙鸿光自然不晓得盒底的巧合,即便知晓,也不会想到“一生一世”,倒是杜汐,颇有几分不自在,没过多久,却也恢复如初。
三天后,五十只瓷盒被一抢而空,朱宏盛还想再做一批,被杜汐以物稀为贵的名头劝住,沉吟片刻,他取出十块银元递给杜汐,笑道:“杜呀,这段时间辛苦你啦。”
杜汐正要同他讲辞职的事情,见状有些为难,想起他平日抠门的行径,这才心安理得地收下银元,道过谢,复又开口:“老板,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六月份我就不再来朱颜上工,打算尝试一下其他类型的工作。”
她想离开朱颜,一方面是厌恶唯利是图的朱宏盛,另一方面则是担心碰上辛家兄妹或杜守拙——朱颜的名气越来越大,保不齐他们也会过来。
朱宏盛一惊,连忙挡在杜汐前头,五天后便是六月一号,他还打算趁势头去城北开一家分店,可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失去杜汐。
难道她嫌工钱太少?朱宏盛琢磨片刻,咬牙痛道:“从这个月起,一月给你二十块银元。”
杜汐不为所动:“并非工钱多少的问题,实在是我不打算再待在香品店,还望老板见谅。”
朱宏盛瞧她面色,心知挽留无望,只得凄然答应,另附上一个三年内不得去其他香品店供职的条件。
杜汐不悦,却也勉强答应。
于是,六月伊始,杜汐便不再前往四牌楼西街,而是窝在家中,悠哉游哉地休憩。
这一日她吃过午饭,正躲在素绢屏风后头品茶读书,耳听得院外有人叫道:“请问暮棠在家吗?”整顿好衣裳出门一瞧,却是许久未见的孙鸿光。
他一身学生制服,手提几包麦陇香的点心,笑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暮棠,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儿就走,要不是我记性好,可就找不到你啦!”
杜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确没给孙鸿光打招呼,忙递上来几片冰镇西瓜,笑道:“真不好意思,喏,我借它们给你陪个不是。”
孙鸿光接过西瓜,轻车熟路地转进屏风坐入沙发,但见瓷盘白净,西瓜嫣红,捧起一块,顿觉沁凉,不由赞道:“你这薄皮西瓜,可比我家的解渴得多。”
杜汐微笑:“大抵没什么区别,你觉得解渴,应该是我昨天把它吊在井里的缘故。”
孙鸿光一听,当下就要去井边一探究竟,杜汐只好带他来到苍翠欲滴的梧桐树旁。
张太太正在树下纳凉,望见他们,起身挤眉弄眼道:“杜姐,带男朋友过来玩呀?”
杜汐不知怎地脸皮发烫,正要解释,便听到孙鸿光的声音:“这位太太误会啦,我是杜汐的朋友。”重音落在最后的“朋友”上头,澄清的意味十分浓厚。
杜汐见他这般大方,也就不再扭捏,坦然接口:“是呀,不过是普通朋友,吃过西瓜非要来瞧一瞧冰镇它的水井,我就带他过来一趟。”
张太太了然,摆手说道:“瞧我这眼神儿,让你们见笑。”
杜汐和孙鸿光皆报之以微笑。
回到西厢,孙鸿光一面瞧杜汐沏茶,一面好奇道:“暮棠,刚才的妇人是你的房东吗?”见杜汐点头,又问:“你租这两间厢房每月多少钱?”
“五块银元。”杜汐把分好的茉莉花茶摆上茶几,口中答道。
孙鸿光也随她坐进沙发:“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朱颜的工钱是一月十五块银元,这么说,三分之一都填在房租上?”须臾,又满眼忧虑地盯住喝茶的杜汐:“你现在没有工作,房租可怎么交呀?”
“你大老远过来是担心我没钱生活?”杜汐放下茶杯,心头蓦地一暖。
“谁说不是呐!”孙鸿光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从里头倒出几十块叮当作响的银元,一并推到杜汐面前:“这些钱算我借给你的,先拿去应急,以后找到工作再还也不迟。”
杜汐低眉把银元装进钱袋,又推给孙鸿光:“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手头不缺钱。”这话不假,她在朱颜工作四个月,统共赚回来六十七块银元,虽然不多,却也没再动过压箱底的五十块银元和首饰。
孙鸿光见状只好收回钱袋,转而思索其他办法。
这边杜汐的目光早已被写有“麦陇香”三字的点心包所吸引,她略一倾身,将油纸包勾到手边,拆开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但觉甜滋滋的异常可口,下意识接连吞下去好几块。
孙鸿光想到一个适合她的工作,打算告诉杜汐,却发现她吃得正欢,几分钟的功夫一包点心已经下去一大半,不由笑道:“慢些吃,还有两包,没人和你抢。”
杜汐经他一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拍一拍手上的残渣:“这是什么呀,挺好吃的。”
“墨子酥。”孙鸿光回答,替她倒一杯花茶,又道:“我一个朋友的书店正缺人,你不然去试一下?”
杜汐接过茶杯,喝过一大口,心想书店她倒是蛮喜欢,便点头道:“好是好,不过我担心辛嫣他们……”
孙鸿光笑道:“不碍事的,这书店在城南,离安大挺远。”
许是墨子酥吃得太多,杜汐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才舒服一些:“好的,多谢杕榆,我们什么时候过去呢?”
孙鸿光抬腕瞧一眼手表:“现在两点钟,还有时间,方便的话你收拾一下,一会儿就出发。”
杜汐忙不迭转进卧室,再出来时,已是上衣下裙的装扮——上身一件鹅黄倒大袖衫袄,下身一条雾蓝蕾丝马面裙,麻花辫解开拢在脑后,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知性的美感。
孙鸿光一怔,旋即起身走向门外:“我先去开自行车的锁,然后在巷口等你。”
不多时,杜汐走出大门,一眼望见巷外的孙鸿光,不由加快脚步。
孙鸿光挽起衣袖骑在车上,扬起手臂招呼杜汐:“你坐到后面来。”
杜汐心想,也不知道我的马面裙会不会散开,念头一闪而过,终是收好裙摆,心地坐上后座。
开始还好,中间颠簸起来,杜汐便不由自主地揪住孙鸿光腰间的布料,他的身体随之一僵,杜汐的心也跟上一颤。
他们这般,似乎有些暧昧。
好在路途不长,二十分钟后,自行车便停在南大街的一处书店门前。
杜汐轻巧地跳下车,低头见衣裙并未散开,顿觉心安,随手理顺凌乱的发丝,便望向孙鸿光,等他带自己走进书店。
这一望才发现,孙鸿光的脸上飞起两团可疑的红云。
“我在害羞?”孙鸿光摸一把发烫的面颊,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会为载一位姑娘而害羞的事实。
杜汐怕他尴尬,转而观察眼前的书店。
说是书店,其实更像书铺,门前悬有“辛夷书店”的招牌,店内书架上满是各色书籍,许是空间不足,另有十来摞书本摆在柜台附近的地面上。不同于朱颜的是,这家书店虽,却井然有序。
杜汐放下心来,转而寻找书店的主人,一连扫过好几圈,这才发现倚在书架前读书的老板。他与朱宏盛年纪相仿,不过比他清瘦许多,一身西装略显破旧,却也熨烫得干净服帖。
杜汐对这份工作的期待值,瞬间提升不少。
孙鸿光锁好自行车,见杜汐仍在门外,轻推她的肩膀,笑道:“怎么还不进去?”
杜汐这才跟在孙鸿光的身后,走进这家名为“辛夷”的书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