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一只手轻轻挑起布帘,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店家。”
手白似雪,声清如玉。
这声音听来居然甚是熟悉,莺七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是位什么水平的美女。
布帘挑开,有人收起绘了三两枝梨花的油纸伞,缓步走了进来。
店二赶上去招呼,看见那女子容貌,目光不禁痴呆起来,不住后退,恭恭敬敬地给那女子让出地方来,赵伯雍低声喝彩道:“好个美人儿!”
众人一齐望去,那女子黑裳飘舞,青丝飞扬,腰间刀如弯月,眉心朱砂殷红如昔,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
那夜在慕漴府上惊鸿一瞥,现今于南郊外蓦然重逢,她的容光依旧美艳,神色亦是一如既往地冷冽。
店二点头哈腰,领着她独自坐了个好座头,满脸堆笑:“姑娘,你要点什么?我立刻就让人做去。”
那女子见了莺七、霄衡等人,她当日口口声声要和霄衡比武,十分热切,此刻对他宛如不见,缓缓道:“麻烦你给上一壶普洱茶,再来几道精致的菜。”
店二连声应是,忙不迭地冲去厨房吩咐,身手之敏捷,竟似乎有几分武学高手的风范。
莺七依稀记得她的名字,霄衡曾唤她“水姑娘”,不料竟在此刻邂逅,情不自禁地向霄衡瞥了一眼,见他神色淡漠,不知他心中是何念想,忍不住推了推他的手,低声笑道:“师叔,是那晚来找你比武的水姑娘,人家对你心心念念,你瞧,她装作不看,却又偷偷地瞧你。”
霄衡神色一冷,声如冻雪:“休要信口雌黄!”
莺七见他突然声色俱厉,吃了一惊,急忙缩手,讷讷道:“师……师叔,我错了,以后不再说啦。”
赵伯雍咽了口唾沫,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向莺七道:“师妹,那位姑娘当真……当真瞧上了我师叔?”
霄衡清声道:“师侄,等你回去之后,多和思过崖亲近亲近,知道么?”
店外细雨滴答,缠着雨丝儿的晚风钻入酒馆之中,带来沁骨的微凉。
赵伯雍伏在酒桌上,已颓废了许久,萧君圭护短也就罢了,连他的师叔都让他多和思过崖亲近亲近,这不得不让他惆怅且悲伤。
莺七望了望窗外绵绵的细雨,提议道:“师尊,师叔,咱们今夜便在这里歇息一晚,等明日再赶赴日照城,好么?”
萧君圭一向潇洒惯了,闻言自是无可无不可,霄衡亦是颔首称是,叶月烟紧随其后,坚贞地表示,公子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莺七转头望向杨篁,问道:“师兄,你觉得呢?”杨篁报以一笑,柔声道:“甚好。”
莺七听他应允,喜滋滋地再望向赵伯雍,声音里不自禁地带了笑:“赵师兄,你意下如何?”
深受打击的年轻人终于找到了一点儿存在感,颓然抬起头,悲辛地道:“我随意。”
几人商议已毕,角落里独坐的水容遥忽然出声:“店家,你给我找一间上房,今晚我在这里住。”
酒馆说大不大,说不,倒还有几间客房,掌柜的正愁近些时候生意清淡,不料今天的客人都是大财主,赵伯雍手面素来豪阔,于客资之外,又赏了掌柜的一锭成色上好的银子。
那位水姑娘想必也是个家底殷实的主儿,随手抛了一锭金子给他,只把掌柜的喜得满脸笑容,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是夜,因这酒馆的客房并不多,莺七被迫和叶月烟同住一屋,此女的神奇之处,她早已领教多时,在她看来,这位穿越女存在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能把奇葩衬托成正常人。
果不其然,刚和叶月烟一起进了客房,她就被聒噪得眼前金星直冒,心底火冒三丈。
穿越女自居女主,亦很有作为女主的自觉,只道自己万千宠爱在一身,任何人见了她,都会拜倒在石榴裙下。却忘了她并不是流通的货币,怎会人人都钦慕不已?何况就连流通的货币,也总有人并不喜欢。
叶月烟却未悟到这番道理,缠着莺七不断追问霄衡为何是她师叔,两人可有什么渊源,介不介意带契姐姐她也拜入他门下,当霄衡的女弟子。
据说师徒恋也颇有市场,更何况是霄衡那等清冷人物,按照通常的发展情况来说,冷傲孤高的男师父和迷迷糊糊的女徒弟,真是标配啊标配,天作之合啊天作之合。
穿越女自觉很有迷糊女主的潜质,对霄衡信心十足,志在必得。
莺七被她聒噪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满腔的睡意都被驱散到九霄云外,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恐吓她道:“你再吵,信不信我一剑把你杀了?”
叶月烟浑不惧她的威胁,傲然地一笑:“我可是女主,你见过女主死翘翘的么?”顿了一顿,更高傲地盲目自信道:“何况公子怎会让我被你杀了?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莺七为之语塞,她对这位穿越女说的话一向一知半解,不太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闻言哀叹一声,认命似的扶额直冲出房门。
那时是二更时分,雨已经停了,月上中天,精华欲泻,照得地下如积水空明。
月华明亮,星辰的光却黯淡得很,夏夜流萤飞舞,空气里有月见草清微的香气。
她绕了几绕,不知不觉间走到酒馆外,客店旁的草堆上,狴鼾声如雷,正沉沉睡着,瞧它梦中眉花眼笑的样子,多半是梦到了香喷喷的烧鸡。
莺七看着它爱怜地一笑,心道:“等明天到了日照城,我给你买几只烧鸡慢慢吃。”
放眼望去,南郊有三两村庄,疏疏落落地点缀在万顷碧野之中,偶有农家还未入睡,点了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在夜色里随风摇曳,仿佛光华黯淡的星子。
这情景,既非白昼,又不是月黑风高,非常适合幽会。
当然并不是只有莺七才有这种觉悟。
她远远就听见有女子声音凄然道:“我对你一片真情,你难道当真半点不知么?我自问无论容貌武功,都不逊色于他人,为何你……你始终不肯正眼看我一眼?”
这声音清脆冰冷,同时又带着无比的渴切,仿佛重重冰雪之下压着一座活火山,随时都要爆发一般。
莺七听出这女子是冷艳逼人的水姑娘,心想莫不是她正在对着师叔表白?
她初次见到水容遥,便觉得这位姑娘对她师叔着实不一般,试问哪有姑娘会追着男子,硬要比武的?多半是以比武为幌子,想要接近她师叔罢了。
这水姑娘如此冷艳高傲,不料也掉入情,挣脱不得,可见她师叔并不是白长了那么一张容光绝世的脸,还是很有骗骗纯真少女的资本的。
此刻忽听水姑娘真情表白,莺七的八卦之魂陡然燃烧得旺盛,生怕被两人发现,打搅了他们的兴致,伏低了身子,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月色下两个人相对而立,一个女子黑裳猎猎,月光照得她脸色苍白,唯有额头上一点朱砂殷红似血,愈加多了几分冷丽凌厉的味道。
另一人白衣如雪,瞧背影,身量纤长清婉,只这么一个背影,也足以迷倒无数少女,天下地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果然是她的美人师叔。
这两人都堪称绝色,绝色遇上绝色,原本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莺七伏在草丛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不知怎么却想起了黑白无常。
此刻白无常默不作声,黑无常泫然欲泣,低声道:“霄衡,我一直心高气傲,又自恃武功了得,品貌出众,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里,但自从那一年尧山初见,你一剑将我击败,我的心,从此就附在了你身上,我……我想方设法想接近你,遍天下地寻找你。你却始终冷冰冰的,对我从来不会假以辞色,我……我这么思慕你,只怕在你眼里,只不过是一个笑话罢?”
白无常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水姑娘,你的错爱,在下很感激,怎会把你当成笑话看待?”
莺七听得愣了愣,心想:“师叔这是要接受水姑娘情意的节奏?”
她一向觉得师叔是高高在上的,就算要找个喜欢的姑娘,好歹也……也要……
不知为何,她心头蓦地一阵烦躁,咬定樱唇,便想站起来离开,但此刻出现,不免大家都尴尬,只得强行忍住。
黑无常惊喜异常地望向他,盈盈眼波之中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清脆的声音也激动得沙哑起来:“你,你不讨厌我?我,我知道我时常纠缠你,你心里不会很高兴,可是我这样喜欢你,连多看你几眼,也欢喜得像要炸裂开来一般。”
她顿了一顿,鼓足半天的勇气,终于大声道:“霄衡,我喜欢你!”
莺七本来觉得,水容遥是个冷而弥艳的女子,性情高傲得不得了,就算喜欢上一个人,也该喜欢得别具一格才是,谁知她表白起来,也这么毫无新意。相较下来,穿越女咋咋呼呼,变化百出的表白台词实在有趣得多。
在莺七眼里,霄衡一直是个很特别的人。
他武功学得别致,初下昆仑已威震天下,从她师尊手里硬生生分去半壁江湖,性格也别致,年纪轻轻却清冷得万年冰雪。
不曾想他连拒绝别人的思慕也拒绝得如此别致。
面对水容遥亮得惊人的渴切目光,他举了另一个姑娘,说他爱慕那位姑娘已久,还请水姑娘见谅。
莺七耳音灵敏,听得真切,这倒也没什么,通常情况下,男人拒绝女人的借口,多半就是已经心有他属。
她没想到的只不过是,这个他属居然姓林名莺七。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霄衡用平正端严的语气说道:“不瞒水姑娘说,在下心仪在下的师侄莺七已久,对她一往情深,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姑娘了。”
她情不自禁地震了一震,心道:“师叔多半有病。”
霄衡此人,多半从未说过这些深情的言语,连说到“一往情深”之类的话时,语气都是平平正正的没有波澜起伏。
她一听就觉得,真是忒假了,她师叔美则美矣,在演技上真是个大大的草包,比起她多年来锻炼得炉火纯青的演技,他这番做作幼稚得令人大发一笑。
也不知道水容遥是关心则乱,还是生来就天真烂漫,居然信了他这番鬼话,急切道:“是那个一直跟在你身边的姑娘吗?我见过她,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你,你为什么喜欢她?”
霄衡考虑道:“这个,嗯……”
水容遥疑惑道:“难道你喜欢她的长相?我……不是我自视过高,我明明长得比她好。”
霄衡说得慢吞吞的:“你大约不知道,我不是个看外貌的。”
水容遥不等他说完,抢着道:“她会做饭么?会琴棋书画么?她的武功很了不起么?我的厨艺是跟着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厨学的,琴棋书画也是请了名家来教,至于武功,你已经是天下无敌啦,难道还在乎喜欢的女子武功高不高?再说,我的武功也不差劲,至少也不输给她吧!”
莺七伏在草丛里,听她连珠炮似的将自己和她做对比,虽然明知道霄衡不过拿自己当一个挡桃花的靶子,但她这个靶子,当得何其无辜,还要被水容遥出言诋毁,忍不住有些不高兴起来,想要抽身离开,却怕自己动作稍大,立刻便会被师叔发觉,只得忍气吞声地藏身在草丛之中。
她对自己的武功一向定位得不太明确,她觉得,她算得上是个武学高手。只要屏气凝神地躲在草丛里,就肯定不会被发现。
所以一双雪白缎面的锦靴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未反应过来,伸手推了一下那双锦靴,头顶上传来忍俊不禁的笑意:“你还准备要躲多久?”
莺七愣了愣,抬起头来,很无辜地望向声音所发之处。
正看见她师叔居高临下地看向她,那双眼眸如初见时一般无二的明亮,却又深不见底,仿佛秋水寒潭,里面泛着幽幽淡淡的光,如今这双眼里微微带着笑意,波光荡漾,很有些千斛明珠觉未多的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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