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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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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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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峙喘息良久,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以一种不可挽回的势头源源不绝地逝去,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脖子上鲜血滔滔流逝。

    眼前的两个人不知道在争论着什么,一个白衣如雪,一个紫衫袅袅,两人之间,有一种微妙而强大的气场。

    这个逆子,竟然色迷心窍,竟敢违背他的意愿,执意要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妖魅。

    而这个妖女,不知道用了什么狐媚手段,竟然让天下无敌的萧君圭,来威逼自己同意这门亲事。

    他林氏一族的颜面,都被这两人丢尽。

    而今日,这妖女终于褪去了伪装,暴起发难,居然将林府一朝毁灭。

    这是他经营数十年,象征着他所有荣耀和地位的林府啊!他恨透了这个妖女,更恨逆子为何定要将这个妖女娶回家门,让林氏不仅贻羞全城,今日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林峙眯起双眼,嘴角边冷酷的弧度像被投入石子的湖水,一层层荡漾开来。

    他看了看身畔不远处的长剑。

    此剑名“分潮”,分涛断浪,锋锐绝伦,是林氏一族传承至今的镇族神兵。

    先杀逆子,再杀妖女,他残忍地笑了。

    分潮剑向背对着林峙的林梦琊疾飞而去,长安立时发觉,尖声叫道:“林梦琊!”

    他是人,倘若死了,就再也不能活转过来。她猛地扑上去,拼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倒,却来不及躲开破空而来的分潮剑。

    林峙最后的一击饱含了他所有的功力,力道巨大,嗤的一声,分潮剑破入长安胸口过半,鲜血立刻狂涌了出来,分潮剑的余势不竭,带得她整个人都被猛然击飞。

    她被击飞起来的身姿仍是一如从前的妙曼,林梦琊的心却随着她的身子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

    这一刹那之间,他的心仿佛历经过无数个沧海桑田,顷刻间苍老得不成模样。

    半空中有一道玄青的光影疾风闪电似的飞掠而过,一把接住长安的身子,也不知是不是心神大乱的缘故,坠落到地的那一刻,以那人的修为,居然向前踉跄冲出数步,方才站稳。

    怀里的女子目光悠茫,嘴角边微笑恍若独宿深林之中,又遇到狂风暴雨似的凄迷:“你……你……”

    少年时候的萧君圭神色莫名地凄惶起来,握住她手腕的手颤颤发抖,声音沙哑:“长安,你……你怎么变成……变成这般模样?”

    她躺在他怀里,连说话都已有些吃力,嘴角边笑意深浅变幻,神光离合,轻声呢喃道:“你是萧君圭。”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是,我是萧君圭,长安,你不用害怕,我一定会救你。”

    他知道她是山鬼,天生灵力极为充沛,自我愈合能力强大无比,虽然被林峙最后的一招偷袭成重伤,但在他功力的护持之下,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念及此处,稍微放下些心来,向她微微一笑。

    她仿佛没有听清他的话语,微笑着看向他,向他吃力地低声道:“你……你不知道,我……我是山鬼,我们……我们山鬼只要生孩子,母亲就会死去。你……你别让林梦琊知道,我怕他伤心,我……我活不成了。”

    萧君圭脑海里轰隆隆乱响,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四周仿佛很喧嚣,又仿佛安静得如同鸿蒙初开时的寂寞。

    她对他说,她活不成了。

    沧海桑田,世事云烟,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化解他的悲伤。

    “萧君圭……”

    他的泪落下来,滴在她惨白的脸颊上,涩声道:“长安,我在。”

    她的月牙眼里仍是带着微笑,断断续续地道:“你能带我回……回巫山么?我要回我的木屋去,这个人间,我不喜欢……”

    他咬着牙,脸上勉强浮漾起一丝微笑,抱起她来,道:“好,我带你回去。”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带她去。

    长安,我必救你。

    即便上天入地,魂飞魄散,萧君圭,也必救长安。

    他一去四年,时光漫漫。

    四年漫长的日子里,林梦琊活得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林府早已不复昔日荣光,一场浩劫之后,有些忠心的老仆赶了回来,将林府整顿得稍微有些昔日的规模,又在那人来到的时候,彻底灰飞烟灭,化为历史长河里的尘埃。

    那一日林梦琊独自倚在长廊之下,老仆在烹煮新茶,园子里棋盘摆就,黑白杀局未破,海棠花开正浓,显出林氏老园里罕见的生机来。

    林梦琊的神色却只有虚茫,长安既去,他的生命只余破碎虚空。

    远远传来那一声长啸,是他熟悉的声音,悲愤苍凉,激起漫漫飞沙。

    那人含愤而来,一剑当胸刺入。

    他曾经是放诞不羁的少年,但四年的时光将他磨砺成苍凉模样,曾经神采飞扬的一双眼,此刻望去尽是荒芜。

    萧君圭冷笑道:“当年我将她好好地带到你身边,你……你却做的好事!”他悲愤欲绝之下,冷笑不绝,脸上神色极是骇人。

    莺七自幼由他抚养长大,见惯了师尊的宠溺模样,此刻突然见到他这等森冷神色,虽是旁观,仍是不由得身子一颤,霄衡静立一旁,见状轻拍她肩头,意示安慰。

    林梦琊仿佛不曾察觉到胸前的疼痛,缓缓擦拭掉唇边殷红的鲜血,神色微微有了起伏,道:“你带走了她,怎么不陪着她?还来找我做什么?”

    萧君圭声音冷若凝雪,一字字道:“你想知道?好,我告诉你。你也知道,她是山鬼,却怀了你的孩子,生下你的孩子之后,便命垂一线。我耗尽所有修为,想要救她的性命,却只能勉强延续她的生机,四年之后,她……她终于还是……”

    林梦琊脚步一个踉跄,猛然握紧长廊上的柱子,手指直刻进柱子一寸有余,方才勉强站定。

    萧君圭的话冷冰冰地在他耳边盘旋回放。

    山鬼寿命无穷无尽,但前提是,山鬼不能有孩子。

    一旦山鬼生下孩子,满身精血立刻被孩子耗尽,孩子会继承山鬼一族的灵力和寿命,但母亲随之灰飞烟灭,不留一点痕迹。

    即便以萧君圭通天彻地的修为,竭尽全力,将功力都输入她体内,也不能挽救她的衰亡。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怀里,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

    林梦琊嘴角边浮起一个苍茫的笑容:“你说的对,我做的好事,我亲手害死了长安。”

    这个刚刚弱冠的少年,连眉眼里都沁出苍茫的微笑来:“我求你杀了我,让我去黄泉路上陪她,我怕她一个人,会觉得孤单。”

    萧君圭冷冷地注视着他,眉宇之间尽是森严的杀气和恨怒,良久,却猝不及防地抽回剑来,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哪有这么容易让你死?林梦琊,我不杀你,但你这一世,必当永远活在痛苦之中,永不超生!”

    再后来,便是林梦琊冒着漫天风雪,独自一人,回到万籁俱寂的昆仑。

    在昆仑的试剑谷,他遇到他从未谋面的师弟霄衡,那时霄衡还只是一个孩子,眉眼秀致清冷,冷冷淡淡地站在试剑谷里,持剑喝问,你是谁?为何擅闯昆仑?

    他不可压抑的疲惫与苍凉陡然间袭上心头,再也支持不住,毫无预兆地摔倒在冰天雪地里,那疲累让他再也不愿醒过来。

    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师父已冒雪归来,他的师弟将疗伤圣药细心地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他痴痴地望向正前方的虚无,声音飘渺如世外云烟:“师父,到底这世上有没有黄泉,有没有来生,有没有那无数幽魂徘徊的奈何桥?”

    倘若有,他愿历尽万劫,只求再见那少女一面。

    师父的回答让他彻底死了心。

    他花费两日的时光,制作出一个极其精美的偃甲少女,眉目美艳生动,连那份俏皮灵动也制作得活灵活现,他给它取名:长安。

    他带着这偃甲少女出去踏雪,偃甲笑微微地依偎在他身边,神态乖巧亲昵,但他越看它含笑的眉眼,越觉得心里的刀割得他痛彻心扉。

    他的师弟一身白衣,在雪地上持剑而舞,此时霄衡剑术已有不俗的根基,雪光、剑光混成一团,如飞虹疾电,耀眼生花。

    林梦琊怔怔立在一旁,看师弟飘然舞剑,忽然发问:“师弟,你学师父的剑术,学得一模一样,又有何意思?”

    霄衡肃然道:“师兄此言差矣,我跟随师父,学的是剑意而非剑术,师父所学,并非霄衡所学,怎会一模一样?”

    他想了一想,傲然道:“须知世上只有一个我,是独一无二的。”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师兄一跤栽倒在雪地里,鲜血喷在那笑得野性又天真的偃甲少女身上,他丢了剑赶上前去,扶起师兄,听到他口中喃喃发出的最后两个字:“长安……”

    林梦琊吐了最后一口血,鲜血顺着他嘴角缓慢延长,流到他脖子上悬挂着的三生石上。

    三生石突兀地陡然明亮起来,异光灼灼,炫彩华美,但这夺目的光辉只明亮一瞬,随即便黯淡下去。

    三生石幻境之外,清风徐徐,拂起白衣少年的衣角,给他谪仙般出尘的风姿更增添了说不出的飘逸,霄衡一声长叹,轻轻抚过莺七的头发,轻声道:“莺儿,不要太难过。”

    莺七印象里的师尊,是个潇洒超脱,万事不萦于怀的男子。

    他有那样绝顶的神通,人又非常出尘,偶尔还有一些孩子气,喜欢对徒弟们恶作剧,然后对着被整的弟子哈哈大笑,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弟子们都以怎样防备师尊的恶作剧为主要的修行。

    她的师尊,从将她养大,对她十分疼爱,视如己出,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只盼她能够学得一身好本事,能够一生安稳。

    她想起时候曾经问过师尊,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们去哪里了?

    师尊一向含着笑意的眼睛微微愣了愣神,含糊回答说,她爹爹叫做林梦琊,她母亲叫长安。他们都是这世上很了不起的人。

    她再往下问的时候,师尊却不肯再说了,只是笑了一笑,说孩子不要知道这么多。

    九岁的时候,她发现她可以窥看他人的心思,但时灵时不灵,只有那个人心甘情愿或者执念极深的时候,她才能看到完整的心路历程。

    她很惊讶,跑去问师尊这是怎么回事,师尊啧啧称奇,说,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赐予她非凡的能力,但让她不要轻易窥看,因那是极不道德的。

    她似懂非懂,为了讨师尊欢喜,就郑重其事地答允了。

    霄衡见她这两日精神恍惚,不禁后悔。赵伯雍随口玩笑,说要让莺七当他师姑,霄衡羞恼交加之下,脱口便说出了自己是莺七师叔之事,此刻见她郁郁,却不由得颇有悔意。

    这日清晨,霄衡见莺七在客栈的走廊下独立,似在凭栏看花,缓缓走到她身边,微一犹豫,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莺七勉强一笑,转过去认真地看着他,说道:“我还好,师叔不必挂念。”她顿了一顿,又道:“当年我父母之事,我自会向师尊询问清楚。师尊从将我养大,莺七……莺七绝不能对师尊妄加猜测,还望师叔见谅。”

    霄衡微一沉默,柔声道:“不要紧。”又道:“你不必叫我师叔,如前称呼即可。”又一迟疑,庄严道:“倘若你不介意的话,随便怎么叫都成。”

    莺七浅浅一笑,俯首看花,声音清清淡淡的:“那我叫你霄衡哥哥,你会生气么?”

    霄衡一向大度,略纠结了一会儿,想到她心中正伤悲得很,便蔼然道:“不会,不过……你别在赵伯雍面前这么叫……”

    黄衫的师侄笑嘻嘻蹿了出来,调笑道:“师叔,为何不能当着师侄的面如此称呼?莫非怕师侄也叫你霄衡哥哥么?为什么这师妹可以这么叫,师侄却不成?唔,霄衡哥哥,霄衡哥哥……这名字可比师叔好听多啦!”

    霄衡的眉头拧了起来。

    莺七噗嗤笑了,她看见这个白衣人,明明那么年少,却非要装深沉,那么温柔的眉目,却要聚成霜雪似的森严。

    真是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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