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说:“终此一生,林梦琊待长安,永如此刻。”
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被父亲软禁在西厢房里,动弹不得的时候,他想起他对长安说过的这句话。
东窗未白,孤灯明灭,窗外的白月光偶尔穿过雕镂精绝的窗格,倾泻进来,照得他半边脸颊忽明忽暗,也不知是寒冷还是凄凉。
那是他辞别长安,返回家中的第七日。
多年之前,林氏家族是江离城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虽然世事轮回,如今的江离城已不再存留着林氏的影子,但从三生石忠实而不爽分毫的画卷里,犹然能窥到当年林氏钟鸣鼎食的恢弘气象。
三生石里,多年前的林梦琊白衣似雪,寂寂立在林府门前,他在七岁离去,又在十一年后归来。
当年的幼童已长成风度翩然的惨绿少年,林府仍是多年前的样子,门前的两尊石狮狰狞猛恶,气度不凡,一切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这里仿佛被诸神眷顾着,岁月静好,恍如隔世。
父亲林峙对他的归来没什么表示。
林梦琊尚在府中之时,他已有三个孩子,梦琊远去天山之后,他又娶了几房妾,子息相当鼎盛,对这年少远游的儿子并没有特殊的怜爱之情。
林梦琊生母本是林峙正妻,难产而死,此时林峙早已将最得宠的陈姨娘扶为正室,林梦琊离家日久,陡然间见到这么一大家子人,不免觉得生疏,但老父在堂,兄妹姐弟环绕在侧,他呆了半日,也微觉高兴。
但一日之后,情势急转而下。
这日午膳时分,林峙唤林梦琊到大堂来,脸上满是洋洋的笑:“琊儿,你多时未曾归家,为父颇为关怀,但你师父脾气古怪,我也不敢派人来昆仑山看看你。现下你回来了,已长成这样一个翩翩的少年,为父心里,真是又高兴,又欣慰。”
林梦琊久疏亲情,听他说得真切,不禁心里感动,轻声道:“父亲,多谢你关怀孩儿。”
林峙笑了一笑,习惯性地抚着手中的碧玉茶杯,眼光烁了一烁:“琊儿,你年纪也大了,又正好回来,为父给你说了门好亲事,城主的外甥女孙家姐正待字闺中,这孙家姐貌美,又门第显赫,此刻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做上门女婿,但依为父看来,无论家世还是品貌,这位东床快婿,都非我儿莫属。”
说来说去,居然是要他迎娶同样世家大族出身的千金姐,强强联手,以便稳固林氏早已铁桶般的地位。
他愣了一愣,原本要向父亲提出迎娶长安的话突然说不出口。
他忽然发现,离家十一年,原来他早就忘了父亲是何等的性子,或许他本来一直都记得父亲的阴鸷冷酷,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意想到而已。
孙家姐是江离城城主的外甥女,若能和孙家联姻,必能帮助林氏提高地位,而年龄相当又风度卓然的梦琊,在林峙眼里,不啻于从天上掉下一只活凤凰来。
据说那孙家姐颇挑剔,放出招婿的条件来,每一条都叫人看得咋舌不下,纷纷感叹这位姐的苛刻。
然而少年的林梦琊,无一不符合她的条件,甚至远远超过她的标准。
林峙第一次觉得,这个儿子让他很满意。
让他很满意的儿子摇头道:“父亲,我不愿娶那位孙家姐。”
林峙手中的碧玉杯当啷落地,摔成满地的碎片,如同正在响应这位林氏掌权人的盛怒:“为何?”
陈姨娘本坐在一侧,这时见缝插针,款款摇着湘妃团扇,笑得娇媚:“老爷别发火,当心着身子,少爷年纪还轻,不免犯些糊涂,你好好教导他,哪有不成的?”
又向林梦琊笑吟吟道:“少爷,想是你担心孙家姐的容貌来着?这个姨娘可以作证,那孙家姐美貌过人,我也见过,长得当真跟月亮里的嫦娥似的,你放一百个心罢。”
林梦琊摇了摇头,决然道:“不管那位孙家姐是不是貌若天仙,梦琊都绝不能娶她!”
林峙两道剑眉蓦然一聚,语气里带了极浓重的森严:“说你的理由。”
林梦琊坦然注视着父亲冰冷的双眼,声音坚定:“因为梦琊在巫山遇到了一位姑娘,她很天真,又不解世事,更没有孙家姐显赫的家世,但梦琊心里……心里很喜欢这位姑娘,这辈子只愿和她长相厮守。”
他每说一句,林峙的脸色就阴寒一分,到得后来,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等他说完,蓦然一声冷笑:“听你所言,也不知她是什么无知无识的山野女子,甚或是山精鬼魅,迷人心魄,这样的女子,焉能登上大雅之堂,做我林氏的媳妇?”
林梦琊想:“长安本就是山鬼。”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喜欢巫山里骑着猛虎突兀而来的少女。那少女,穿着他的衣衫翩然起舞,那少女,欢欢喜喜地伸手,问他要名字,那少女,很不喜欢白蛇娘娘的故事。
他离开她已有三日,他只想赶快回去,他怕离开之后,即便有偃甲的陪伴,她仍旧会觉得孤单。
他极其坦然地面对盛怒的父亲:“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梦琊都会娶她为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林峙脸色铁青,森然地笑了一笑。
他是林氏的掌权人,一身武功不俗,盛怒之下,倏然出手。
林梦琊虽随同师父修习偃术,偃术通天彻地,但并不会武功,此刻身边也没有可供使用的偃甲,父亲对他出手的那一刻,他只微微一愣,已被封住全身经脉,再也动弹不得。
林峙扔给他一句话:“把少爷带到西厢房去,让他好好思过,想一想到底是要金尊玉贵的孙家姐,还是要那什么也不是的山野乡女?”
他木楞楞地任由两个厮抬起,抬到西厢房里去,将他锁在里面,闭门思过。一个厮将唯一的一扇窗关了起来,本来就阴暗的房屋立刻更加黑沉沉的,不见天日。
他思过六七天,每一日的黄昏,父亲都会来到西厢房,在窗前冷冰冰问他,愿不愿意娶孙家姐?
他全身没有一处能够动弹,每一次都坚定地闭上眼,表示不答应。
林峙对这个儿子的记忆很模糊,但也恍惚记得,幼年的儿子并没有这般的倔强,想必是在昆仑的十一年,更改了他幼时的温顺听话。
不管如何,他都不允许任何人侵犯他的威严,抵抗他的权威。
当林梦琊拒绝之后,林峙总会进来,毫不犹豫地又封住他快要解开的经脉,然后冷然离去。
然而,他的拒绝并不能成为阻止林峙的理由,他需要孙家姐这样门第和家世的儿媳,来充当让林氏更上一层楼的垫脚石,拜堂之后,谁还来管林梦琊愿不愿意娶孙家姐?
画师画完林梦琊的画像之后,一阵感叹:“孙家姐终于可以找到如意郎君了。”
画像立刻被封好送到孙府上去,林峙不待见的这个儿子有惊人的好皮相,孙姐见到画像的那一刻,两家联姻遂成。
孙、林两家都是家境极殷富,权势极显赫的人家,张罗喜事不过数日之功,孙家姐便被一顶轿子风风光光地抬进了林府大门。
喜字高悬,红烛高燃,满堂贵宾在座,众人忌惮林家权势,对这门显然是硬逼的婚事不敢妄加议论,反而好一阵奉承,谀词涌得潮水一般。
林梦琊仍是被封住了经脉,动弹不得,被两个厮换上喜庆的礼服,怔怔跪坐在两座雕花檀木椅上,神色木然。
檀木椅上坐着林峙,陈姨娘坐在他身边,细长的眉,水光充盈的眼,仪态娇媚之极。
孙家姐凤冠霞帔,也看不到新郎如此狼狈的姿态,由喜娘搀扶着,盈盈走进大堂来,听司仪浑厚饱满地长长念了一声:“一拜天地。”双膝便轻巧地跪了下去。
然,世事终究难以尽如人愿,好比此刻高坐在上,满脸欣悦的林峙,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敢来搅乱林氏的婚事,“一拜天地”刚刚念完,半空里传来一声嗤的轻响,司仪应声而倒。
风中传来一声清朗潇洒的长笑:“诸位且慢,先别拜堂!”
在场的宾客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场面只微微一乱,立刻镇定了下来。
林峙面色一沉,横眉喝道:“谁人多管闲事?”
林府外墙光滑的琉璃瓦上,有人半躺半卧,纵声笑道:“不敢,不敢,正是老子。”
他自称“老子”,言语间可谓极为无礼,林峙眉毛一扬,面沉如水,不动声色地打量在琉璃瓦上躺得舒舒服服的男子。
听声音,那人最多十八、十九岁,一身玄青长衫,黑发如墨,腰带上系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他和林梦琊差不多的年纪,但一个温和寂寥,一个却是意气风发,恰恰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林峙挑了挑眉,神色阴鸷:“阁下是何方高人门下,前来多管闲事?林氏的家事,还轮不到阁下来管!”
他料定此人是高人门下,受长辈吩咐前来捣乱搅局,这少年年纪轻轻,殊不可惧,只怕指使他前来的另有高人,是以林峙言语之间,居然客气了些。
那少年神采飞扬,哧溜一声麻利地坐了起来,琉璃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润滑无比,他坦然坐在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朗声地笑:“老子偏要伸手管一管。”
他逆着阳光这么一坐,在场众人顿时将他的脸容瞧得清楚,刹那间惊咦声此起彼伏。
莺七认得,那是少年时的师尊。她一向知道师尊生得不俗,但此刻陡然见到,仍是发了一回怔,造物主显然很把师尊当亲生子来对待,连始终惜字如金的霄衡都忍不住一声感叹:“世上竟有这样清俊的人物。”
三生石里的林峙着实是个了不起的,对着这样的少年,尚且把持得住,挑眉道:“阁下若是挑事,休怪林某无礼,敢问尊姓大名?”
那少年一跃而下,伸手抱臂,满脸毫不在乎的神色:“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做萧君圭便是。你这老爹做得忒不地道,明明儿子早与一位姑娘有了婚约,却叫儿子另娶他人,老子看不过眼,就要管上一管,谁若不服,有本事来和老子比划比划。”
那时只是初秋,炎夏之意尚未褪尽,暑热浓重,但“萧君圭”三个字刚出口,顿然好比一场大雪封了山。
林峙倏然变色,衣摆也震了一震,少年说出的名字实在太过如雷贯耳。
那时的萧君圭还是一个未冠少年,在江湖上放浪形骸,喜穿玄青长衫,悬长剑,饮烈酒,骑骏马,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是那样放荡恣肆的少年,以至于每一座城池里的名妓都声称和他有过一段情缘;他也是那样神通绝世的少年,以至于每一个江湖人都以能接下他一招半式为毕生荣耀。
林峙没想到,来这场盛大婚礼搅局的竟然会是萧君圭。
他更没想到,接下来,一个少女竟然骑着猛虎,身穿男子的衣衫,冲进了林府,脆生生叫道:“林梦琊,你在哪儿?”看她身上衣衫的颜色样式,多半还是那少年萧君圭的衣服。
这女子一双眼睛灵活之极,一眼瞥见重重叠叠的宾客之中木然跪坐的林梦琊,欢呼一声,骑着猛虎冲了进来。
众宾客谁也不愿和那猛虎正面交锋,啊呀一声,纷纷躲之不及。
少女毫无阻拦地到了林梦琊面前,叫道:“林梦琊,你……你怎么不说话?”见孙家姐立在一旁,便推开她道:“你……你走开些!”
孙家姐愤然摔下凤冠霞帔,怒气冲冲道:“你是谁?竟敢冒犯于我?我叫舅舅诛你九族!”
少女不去理会她说些什么,跪了下来,月牙眼凑近了林梦琊,又推了推他,好奇道:“喂,你怎么不动?”
萧君圭尾随而至,低声道:“长安,别着急,他只是被封住了经脉。”衣袖轻拂,真气滔滔,顷刻间解开林梦琊被封住的经脉。
如此胆大妄为的少年,如此不知体统的女子,必定是约好了来贻羞林氏,好让林氏成为整个江湖的笑柄。
林峙气得脑门上的青筋都跳了几跳,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的血压又蓦然升高了许多。
解开经脉的林梦琊伸出双臂,搂住了那冒冒失失,莽莽撞撞的少女,声音里透着真心实意的欢悦:“长安,你来了。”
面向父亲,他一字字清朗有力地道:“父亲,她就是我说过的,我唯一想娶的姑娘,而且,我和她早有婚姻之约。如果父亲非要逼着我娶孙家姐,梦琊宁可立刻自尽于此,也不愿辜负这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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