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如漩涡般急剧扭转,满眼凤穿牡丹的迤逦裙服没了,金凤生辉的凤冠没了,王府里喜气洋洋的团喜缉珊瑚珠的喜牌也没了,换成刺目的碎金朝阳,楚岸瞧了眼周围齐胸的河水,还有桥岸边聚集看热闹的百姓,只片刻须臾才恍然自己又走神了。
且走得有些狠。
无数回午夜梦回中的场景,楚岸完完整整在脑子里过了个来回──全因怀里救的这个女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只是拥她入怀,便有拥着邵郁的那种熟悉感。
楚岸抹了一把脸上的河水,带着怀里的人游,后头一众家将跟在身后水中喊着,“王爷,王爷,此人猝然冒出来,定是凶险非常,别是刺客伤了王爷金体。把人丢给我们吧。”
楚岸径自划着水上岸了。
“喂,醒醒!”楚岸拍着那女子被河水冻透的脸颊,“姑娘,醒醒!你再不醒,可就真要把你当成刺杀别国小世子的刺客了。”
众家将:“”
邵郁被人不断敲着两腮,那力道逐渐变大,愈来愈大,大到邵郁两腮打到火辣辣的痛楚,随即/便有一双手按到自己胸──
邵郁的意识从回忆中簌然回魂,即刻恢复到战备意态,猛地推开面前孟浪登徒的一只手,高高扬起的左臂汇聚雷霆之力,眼瞅着就要给这个擅自胆敢轻薄她的登徒子一个狠狠的大耳刮子。
此人不止袭胸,居然还在救她上岸时扯掉了她束发的玉簪,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将她藏于衣袖中的一双耳坠子翻了出来。
可恶。
瞧清楚眼前的那张脸时,那只细腻莹白的雪腕子生生顿在了半空。
楚岸一双乌黑长睫墨玉湛湛,宽肩窄腹,颀长高硕,将身上一件淡蓝窄袖的刺绣缎袍穿得尤为挺括轩拔,只是静在那里不动,周身是帝王家韵养出的气定神闲。
只是那衣服湿答答的,玉冠中束着的鸦发亦在滴水,有些竟调皮滚到主人的下巴处,汇进领口中。
楚岸。
湘安王。
大楚摄政王。
──三哥。
只是三哥如今都认不出自己了吧?十年前的那场重毒重伤加长期卧床,长期药石洇浮于身,邵郁早知自己容貌发生了极大变化。
楚岸眯眼,扫扫袍摆站起身,将邵郁片刻的迟疑凝顿睨入眸中,眼神晦暗不明。
“大胆女贼!醒了还不道清楚你到底是谁!又为何闯入王架中惊扰了王爷!敢道一句虚言,小心你的脑袋!”
方才跟着楚岸一起渡河的家将嗓门恁大。
另一头,哎哟诶哟的呼痛声跟着传过来,“哎哟,呛死我了。这运河水还真味儿。王爷!你们大楚的运河该清淤了!你看这烂泥糟糟的都是什么──阿嚏!”
“哎哟,世子,您没事吧?”一个家仆打扮的男子拿着白棉巾上上下下赶紧替那个世子呼噜着水污,嘴里念叨着。
“都怪这女贼。好端端地冲过来,还踹我们世子,定是有问题的!王爷,您还等什么?还不把她抓起来?我们世子好端端地求王爷陪着出来散散心,被这贼女一撞就掉进河里了,这不无妄之灾嘛这不。王爷,王爷!您还等什么呢!赶紧下了人,狠狠审哪!”
那仆人一阵叫叫嚷嚷,围过来看热闹的一众百姓倒是愈聚愈多了。
虽早就猜到,邵郁还是左右瞧了瞧,果然没了那小偷的踪迹。
邵郁今日难得上街,周围熙熙攘攘,路两旁挤满了筐筐篓篓,男男女女摩肩擦踵,三五包围花卉水果糕点泥人的小摊,将本是拥挤的街道占得严严实实,忽的衣角一松,邵郁就察觉出来自己钱袋被人揪了去。
鸡飞狗跳得追了两条街,刚好到运河桥上时,邵郁一个飞踢,却叫那小偷灵活闪过,飞踢的那脚却错将/来楚献贡的秋漫国小世子踢下了桥。
这小世子派头十足,高调不已,阖城的人都知道秋漫国今年派来的这个“使臣”尤其“喜欢”大楚,竟是耽搁得比以往任何一届使官都要久,月足了还未回秋漫国。
周围一阵乱哄哄,不知谁背后狠狠施力,邵郁来不及用自己功夫稳住身形,便噗通一声跟着掉进河中。
邵郁自小跟着楚岸淌河摸鱼,如何能不识水性,当下便几个长划就要上岸,可脚下似有人拖着她的脚狠狠往下拽,还不止一双手,那些手愈收愈紧,竟隐隐有非要溺死她的意思。
邵郁何其聪明,并未往水鬼取命之类的鬼神说法上想,当即便想通了关节──有人要害她,这些都是圈套。
偷钱袋、将自己引到秋漫国小世子身旁、推自己下水,往水底狠狠拖自己
慢着!
她有什么好栽赃的!
伤好之后,邵郁隐姓埋名,蛰伏许久,化名妙芃,现任凤觞阁的阁主,就是人称“招阴阁”的凤觞阁。
谁会来害她?
害她又达到什么目的?被隐于背后的奸人数年放话诋毁,凤觞阁已然声名狼藉了。
莫非,莫非背后之手的最终目标是──湘安王或者秋漫国小世子中的任意一个?
那此事就极为棘手了。
“还不招来!”邵郁怔愣的功夫,早有禁兵将她肩背缠地五花大绑,压着她的双肩嗓门恁高,“快说!”
周围百姓议论纷纷,可是说什么的都有。
“哇。好大的胆子啊。王爷都敢冲撞。这女子不要命了。”
“刺客,妥妥的刺客啊。”
“什么刺客,你瞧这女子面容略显苍白,身无长物,荏弱扶柳,哪里像刺客了?倒像是个久病初愈的。”
“刺客脑门上会写着刺客么?当然不会写啊。怎得能凭面容就断定是不是刺客?”
“她不是。”
人群中,楚岸甫一发声,周围争议忽得淡了下去,直至安静如斯。
“我下水之时,这姑娘的脚边缠绕着许多水草,险些就没命了。”
楚岸一双眼睛紧紧锁住邵郁,视线略过她耳垂处小小的耳洞,“若是刺客,不会明明自己不会水,还要害得自己掉入水中险些淹死的道理。如果我是刺客,方才在桥上时,朝小世子送过去的不是踹一脚,而是朝心窝狠狠扎去一把匕首。”
邵郁心头猛得一阵,她不知三哥这到底是认出了她,亦或是猜测她被人陷害单纯在帮她。
那年纪轻轻的小世子被唬得脸色白了一白,下意识捂住胸口,“王爷,这这玩笑可不好开。幸,幸好,还算本世子命大。没遇到刺客。”
“世子受惊了。”湘岸王微微欠身,“在本王跟前,自是不会叫世子有性命之虞。”
“那就好,那就好。”那小世子脸色尚有些白,忽得颐指气使指着邵郁,“诶!你哑巴了?问你半天话都不说?你既不是刺客,莫名其妙踹我一脚干嘛?活腻了?”
一众眼睛刷拉全落到邵郁面上。
“听起来很像假话,但我的钱袋确实被人偷了。那小偷,好巧不巧地正好钻去了你身后。”
背后嗡嗡议论声不止。
“骗谁呢!”
那家仆嗓门甚高,“你说有小偷便是有小偷了?我们世子出来那是多大的场面?十步内戒严。
若不是今日集市,那便是十里戒严。你如何能凑到世子身侧?那小偷又是如何能近到世子身侧的?”
众人:“”
湘安王:“”
这话就听着有些混账了。
尤其此话是在秋漫国献贡的大楚摄政王面前,尤显混账。
十里戒严。
那是天子出行惯有的做派。
这小世子是暗喻他的排场要比肩大楚天子么?
还有一码,便是这小世子的一席话叫邵郁引起警觉。
邵郁回想,方才桥上明明没有那么多人的,她巡街追过来,那些人随后贴过来那些人,很可能是背后之手派人假扮的!
邵郁杏目微抬,心里早已惊涛骇浪,这小世子也许还不自知,她那一踹,明明是踹向桥里的,中间一定有人,甚至许多人,暗中装作桥上太挤,一并联合挤着,将小世子挤下了桥。
没有人动湘安王,这些人的目标不是湘安王。
整套计划衔接紧密,桥上、河中均有人接应──如此,这秋漫国小世子恐就危险了。
有人盯上了秋漫国小世子,要做掉他。
在大楚的地界上若是秋漫国的时臣,还是血脉尊贵的亲王世子被害,那大楚与秋漫国想必立时从睦邻变成敌国。
但不知为何,方才河中,那些人改了主意中途罢手了,不知是彻底放弃了,还是打算风声过后卷土重来。
至于缘何挑上自己,邵郁心内苦叹,恐与声名狼藉的招阴阁关系匪浅。
声名狼藉的阁,连带一起被“声名狼藉”的阁主,现成的替罪羊。
只叹这些只是邵郁循迹种种迹象得来的猜测,暂时还做不得真,亦无法讲出来为自己辩解。
“喂!说话啊。”
那年轻小世子一把推开仆从还要擦去额头的帕子,“你三番两次答不上来,这就很有问题了吧?湘安王,就算这个女子不是刺客,她这反应,也极不正常吧?王爷是不是该抓起来审审?且不说你们大楚小家碧玉向来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是这一身男子装扮──”
小世子视线上下逡巡一圈,啧啧两声。
邵郁浑身湿透,布料悉数贴在纤秾有致的玲珑曲线上,察觉到小世子不怀好意的打量,急忙收拢双臂护住上身,甫一挤,胸前软软的两团于衣料下更明显。
楚岸一双眼睛愈发深邃。
小世子一双带有异域色彩的瞳仁,最末定至邵郁中间那高耸隐于衣下的两峰,“那也是不对劲,为何不着女装出来!说!再不说,本世子就要带你回去审问了!”
“民女只是偶然换装上街而已,一切只是巧合,我──”
邵郁还来不及讲,人群中挤出来一个衣袍绣工不凡的人,容貌气度神似始终静立在侧的湘安王。
“小世子,误会,误会啊!此人真不是刺客,真不是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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