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大叔一口气牛饮了半壶凉茶解酒，面色一苦，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看来是我老熊祸从口出了。”
接着又转向三人：“不知这几位是……”
罗缪面带微笑朝这人拱手：“在下罗缪，这两位是我朋友，武姑娘，王姑娘。我们途经贵地原想留宿一晚，明早往官道上去。却发现这里……似乎不太安静？”
旁边中年大叔熟门熟路又拎起茶壶倒了几杯热茶，一边沉着面色说道：“既然是路过，那三位又何必趟这滩浑水。每年这时候，后头多半还有大商队过路金水镇，还有漕帮的船，虽然他们不和外人打交道，不过我老熊在酒桌上还有几分薄面，凑合着请带上几位没问题。三位赶紧照原路返回，或者是绕道走还是怎么的都好，反正千万别在我们这留下。”
三人对视一眼，这回是武夕弦开口了：“熊爷，我……不是头一回打这边过。这金水镇虽然地方不大，可曾经也远离兵灾匪患，太平无事的很，怎么会……”
熊爷冷笑一声，开口打断武夕弦的话：“这位小朋友恐怕是很久以前打我们这边经过吧？如今这金水镇，早不是曾经世外桃源模样了。原来的普通百姓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没走的除了近年来的新户江湖人，就是祖宗坟地和生计都在这里，走也走不了的我们这些小人物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王元姬开开门，睡眼惺忪的白秋练一进来就睁圆眼眸，被这人一席话逗得心里直痒痒。
熊爷叹了口气，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各人一眼，靠着斗柜坐在一只小木凳上，捧着杯子低头不言语。
沉默半晌，熊爷方才叹着气开口：“大约半年前吧。也就是从去年‘鬼月’起，金水镇隔三差五都会有姑娘失踪。”
“前后两个流民的姑娘，好端端在金水镇首富钱老爷的棉田地头累极了睡着，等收工就不见了。起先那些人家要找钱老爷要人，甚至把事情告到上面，刘捕头就带着人来到处找，可怎么也找不着人，后来大家觉得是拐子或者是什么采花贼，甚至是流民自己捣鬼来讹诈钱老爷，据说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了！
日子久了，民壮也懈怠了，这就成了桩悬案。过了一个来月吧，金水镇有人在北面的贡橘林中发现了两个失踪姑娘的尸体，被人挂在树上，全是心脏被挖走了。”
四人听着，面色也都凝重起来。熊爷哑着嗓子接着说道：“没多久，又有第三个姑娘，在棉田失踪了。这回大家都急了，好多人到衙门闹，钱老爷也派了人过来安抚。可依旧没什么进展，找不到失踪的姑娘，也不知道她们是被什么人用什么法子拐跑的。再后来，就越来越糟了。”
“还越来越糟？”白秋练眉毛一挑。
武夕弦蹙起眉瞅了眼罗缪，又侧眸看向王元姬。后者也一脸肃容，听得十分认真。
熊爷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开口了：“后来，也不定是初一还是十五，也不只是女孩子，只要到了晚上，镇子里就会有大活人失踪。车夫孙四说曾经看到过奇形怪状的影子打房上飞过，其中一个影子胳膊下还夹着一个女人。普通百姓不敢管江湖事，他壮着胆子大喊了一声，想让路过的侠少们帮着抓人。就见那些东西回头，那些……”
他对各人慢慢说着，一边打了个寒战：“根本不是人的脸！是妖魔鬼怪而且，那些个‘东西’，居然还在笑。孙四当时就吓尿了裤子，隔天就带着老婆跑了再也没回来。这件事渐渐也传开了，有些家底的普通人家都搬走了，好在金水镇五大家族老爷们慈悲，收了他们的地。金水镇的僰人老人说，我们金水镇，是被早年宗司变成的六天故鬼还阳来报复这些和中土人混居通婚的子孙了。”
“所以，我劝四位不要再琢磨趟这滩浑水。这件事老人都知道，也说过给外来人，可是他们都不信。昔年山上竹青寺禅院有些灵验，大伙儿因此也凑钱请外来的高僧大德来讲经说法，也请外来的瘸腿道士画符镇魔，可是都没用！最初这些鬼东西只是找路倒无人理的流民下手，后来渐渐开始袭击走夜路的客商旅人，其中不乏江湖人。
最近镖局灭门的案子，说不定也是六天故鬼干的！我知道你们是江湖强者，但人是斗不过鬼物的！”熊爷劝告了句，面上笑容也有些苦涩，看来他的话倒也不完全是危言耸听。不过有时候，人是不能控制自己思维的变化的。
“每次人失踪之后一个来月，尸体都会出现在那片贡橘林中？”武夕弦轻蹙眉心问道。
熊爷一愣，接着点点头：“最初是的，偶尔也有时候在别处，或者干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王元姬半眯着眼琢磨一会儿，也开口问道：“之前失踪的男女，都是年轻人，还是，有老有少？”
熊爷皱着眉回答：“都是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超过弱冠之年。而且……”
“而且女子占多数？”王元姬接口。
熊爷肯定答道：“对的。”
武夕弦看出来他稍有松动，主要是端正了态度，内心还在强硬着。毕竟是自己的家乡，谁愿意朝不保夕的生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三人就已先后起身。因是在同一间屋子住着，罗缪和王元姬就先一步起来到院子里洗漱，方便白秋练更衣。
别想多了，这只是安全起见。罗缪翻出了记忆中第一世的很多恐怖电影，其中分房睡可是扯旗的标识。
搬到隔壁的武夕弦将头发用一根发带挽在肩侧，倒了些凉水进盆里，刚弯下腰欲洗面，忽地想起了什么，忙站起身子快步往外走去。
一拉开门就见当院那两人端着杯子正要漱口，武夕弦的眉已经蹙紧，急道：“别喝！”
王元姬刚亲力亲为从井里摇上一桶水来，两人各自拿了杯子柳条倒些水准备刷牙。武夕弦出声阻止时，杯子已举至唇边，王元姬一时尚且反应不过来，啜入一小口冷水。
罗缪嗅了一下，王元姬则直接侧身吐了出来，一连“呸”了两声，接着就苦着脸的看向武夕弦，声音里明显透着委屈：“武姑娘……”
武夕弦见两人那个样子，也不禁微微勾起唇角，又见罗缪试图含一口水，忙轻声催促道：“快把水吐出来，不然一会儿就没味觉了。”
说完，返身回到屋里取了水壶递到两人手上：“用这个。”
武夕弦嗓音淡淡，让人怀疑那促狭神色是错觉的：“不然你们以为这里为何取名叫金水镇？这里临近的山下是废弃的野猪林金矿场。那是昔年神算赵家寻龙点穴的地方。金水镇因此而成为聚落，但有利有弊，时至今日，即便是地下的水也必须烧过一回方能饮用，没有人直接喝生水的。”
王元姬倒了些壶里的凉水，连漱了几次口方才觉得口中的苦味淡了些。少女盯着手里的水杯出神，一边还小声嘟囔：“这哪是水啊！我只觉得舌根都有些麻了。简直比我喝过任一副饮子都苦，怎么还臭臭的……”
罗缪之前含水含的久一些，但他体制特异可以过滤，此刻漫不经心转头，注意到武夕弦头发挽在一侧唇角含笑的温婉模样，阳光下赫然是如此自然，不觉‘心’中一动……该说是入乡随俗、真情流露吗？
虽然彼此之间没有交谈，但除了白秋练，三人一整宿都睡得很轻。思及那熊爷及酒桌上各人的话，又联想到与自己同处一地的某处人家即将有人消失不见，再无忧的人也难以安眠。
四人各自收拾清爽，就到前头客房想跟那位熊爷打声招呼，顺便再多打听些跟这怪事有关的情况。连唤了几声都不见人应，推开门一看，就见桌上用茶杯压着一张纸，正是留给一行人的。上书寥寥数语，大意是他昨夜酒醉，胡言乱语，请三人多担待。并在信末了再次强调切莫在此地多做停留，尽快离开为宜。
三人看完信笺，便拿着包袱出了屋舍。一路沿着巷子往外走，白秋练有些可怜兮兮的直围着武夕弦转圈，一边还磨磨蹭蹭的欲言又止。武夕弦见那副模样也不禁觉得好笑，就索性停住脚步等说话。
白秋练被王元姬一看，有些扭捏的对了对手指，漆黑如墨玉的眼珠直直盯着武夕弦：“武姑娘，咱们，咱们能不能先查这失踪案子啊？”罗缪看王元姬也有这意思，但又怕武夕弦急着去为新福威镖局总镖头夫妻报仇，所以才没提这个话头。
武夕弦点头爽快答应：“可以啊。”
“啊？！”两个女孩子都有些意外，白秋练更是瞪圆了眼长长“啊”了一声。
武夕弦面色平静轻声解释：“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为逝者报仇，不急在一时。但若能挽救几条人命，正是功德无量。”说着咳嗽一声，却是想起与朝廷五十年前灭佛以来一直的宣传口径不符。
王元姬微微一笑，白秋练则“哦”了一声，一张脸顿时就神采飞扬精神奕奕：“既然这样，而且王姐姐也要在这里等一等……那咱们就在这金水镇好好查查，多待它五六七八天，一直到抓到那个装神弄鬼的……是不是罗大……侠”？
“喂喂喂。”被扯着袖子，反而把对方反拉的踉跄，罗缪有些哭笑不得的问了句：“白秋练，你怎么这么高兴？”
白秋练笑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兴奋哪！行走江湖快意恩仇，铲奸除恶！就是要遇到这么怪异这么诡秘这么危险的事才大显身手了！这可比上回在那驿站之战有正能量多了！快走快走，咱们先找地方吃早饭！”
被一路拖着走的两人各自僵了僵唇角，罗缪清咳两声，正色建议：“放开我们，咱们用轻功不是走的更快？”
白秋练正喜气洋洋的脸霎时露出些许不自在，松开一只手的同时重重“哼”了一声：“没趣！你以为我爱拽着你们走呢？武姑娘，咱们俩一起……”
此时天色大亮，或许是因为最近接二连三的惨案疲惫了神经，街上仍不见半个人影。一行人沿街走了足足三圈，终于等到一家茶铺子开门，看他们大快朵颐。那个被称为二姑的老板娘也显得十分高兴，一行人原就存了打听些消息的心思，自然就顺着叹问了下去。老人家原是不太想说，一行人追问紧了，便断断续续的讲了些，大致上和昨日熊爷与各人说的差不多。
“作孽啊！都是祖宗的孽障，早就说不要离开李渡城，狐死首丘啊！现在是迟到了五十年的报应，报应啊！这么下去，老身我也要去投奔江津村的手帕交后人了，一别五十年，不知道她们家还认得我这张老脸不！”
一行人将铜板留在桌上，就起身出了茶铺。
“这倒有趣了。”武夕弦敲了敲掌心，沉静眼眸透出些深思：“金水镇的人都传此事是六天故鬼还阳，却不说是怪盗或者山贼劫掠。”
“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无非如此。”
王元姬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有些诡秘，一边白秋练还兴冲冲开口问：“武姑娘，接下来咱们去哪？干什么？”闯荡江湖一波三折，现在又等来一桩案子，还如同志怪一样如此离奇诡异，白秋练显然正摩拳擦掌好不快意。
武夕弦抬眸望了眼不远处的茶铺，方才轻声说道：“兵贵神速，咱们再去趟茶铺问一问那位熊爷家，详细问问这半年来发生的事。”
罗缪敲了几声门，不一会儿那熊爷就拎着包袱来应门。见一行人全员到齐，熊爷不由得虚了眼：“这是怎么了？”将一行人请进屋子，又倒上几杯烧的滚烫的热茶，一面把包袱放在身后。
罗缪假装没看见，执剑人可不是不知变通的，知道……用本地话说，水至清则无鱼。
王元姬先开口说话了：“熊爷，我们一行人今早在离不远的茶铺吃早饭，听那卖茶的老人家讲了些事。这六天故鬼之事，把好好地金水镇变得民不聊生，令人扼腕。
所以我们此番前来，是想向你打听些情况……”
“不要告诉我，你们各位是想要查这个事情？！”熊爷先是有些难以置信，眼睛越瞪越大，见一行人点头，接着就连连摆手，头摇的仿佛拨浪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说着，便把王元姬手上的茶杯夺了过去，一边将一行人往外哄：“各位少侠，大好青春，赶紧该往哪去就往哪去，切莫在我们这作祟地方枉送了性命！我们金水镇的人走不了便走不了了，那是我们命该如此。可不能让旁人再受这个罪……”
王元姬被推得急了，反手一拍，绳镖就将那熊爷平卷了出去，稳当当坐回一把交椅上。熊爷估计这辈子也没见识过这个，一时间竟直挺挺坐着呆住了。
罗缪似乎想到了什么……大脑超频，疯狂运转推演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却如同投入了一个黑洞，总是进去死循环。果然是，对这个世界了解的还不够，不调查没有发言权吗？
一旁站着的武夕弦有些无奈的看了王元姬一眼。白秋练却笑眯眯一拍手：“好了。熊爷别怕，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人，现在，乖乖的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王元姬歉然，武夕弦唇角微僵，一向沉静若水的面容也露出些许尴尬，罗缪清咳两声，差点没笑出声来。白秋练却浑然不觉，拉着武夕弦坐回桌边，又捧过一杯茶送到跟前，一边朝熊爷一努嘴：“说罢。”
熊爷都被这小姑娘给唬得晕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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