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更急了。
铸剑山庄虎踞龙盘,占地不下百亩之多,与三大世家之中的伯园与洛水城主府久居繁华之地不同,铸剑山庄甫一建成之时,便是完全远离东西二市,建在了洛水城东南角的偏僻角落中。
此地背靠大山,一旁又有八百里洛水大河浩浩荡荡,一山一水,便尽数占得全了。
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中坎为水,艮为山,山水交汇,乃是龙气所在。这一点,对于那位尤为擅长寻龙点穴、捕风捉影之术的老庄主陈繇而言,想要瞧出此间的门道,并非难事。
所以,当年在筹建山庄之时,尽管陈药师并不赞同,后者意图同样是在繁华之地打造庄园,陈繇却是力排众议,选在了此处。
这一切,似乎也与那位对于陈青帝而言,有着授业再命之恩的太阿僧人一句言语,互为应谶了。
七杀坐命,不显于外,有帝王之相。
陈青帝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浮出一抹疑惑,自己那位在他眼中向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父亲,难道当年也早已瞧见了自己的命数?
对于此,陈青帝不得而知,父亲已经身死,有些事情,便注定没有答案了。
如今的陈青帝,昔日修为境界重新恢复,借助太阿僧人打入他识海中的古碑相助,他由而掌握了二十三路回流通窍之术,虽然自身的丹田气海彻底毁去,再也没有重新修复的可能,但是他却破而后立,在心脉之中开辟八关,如今心脉之中所能够凝聚的气机,比之寻常修士的丹田丝毫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再加上父亲曾叮嘱他十五年内不得修行,只可以日夜以鲸息浩然功淬炼经脉,如此一来,两相加持之下,境界相对于往日而言,反倒是更加的精深了。
天色已经渐渐深沉,陈青帝一路行走极快,他如今所行走的道路,已经完全脱离洛水城东西二市,再加上如今天降大雪,天寒地冻的,路上根本不见丝毫的人烟。因而即便是不需要刻意掩饰住行藏,也绝不会有人发现陈青帝的存在。
不过小心为上,陈青帝还是没有选择走在主道上,而是走在一条崎岖山林道路之中。他走的并不算快,但每一步都计算的都精确无比,一步踏出,使得身体每每挪动之时,都是能够借助山林中的高大树木遮掩身形,再加上刻意放缓速度,行走无声,即便是偶尔一旁有觅食的青鸟,都也没有惊动。
如此过去了也半个时辰,黑暗渐渐化开,陈青帝由而见到了那一座气势恢宏的庄园。
庄园门前,挂着一块巨大匾额,上面写着铸剑山庄四字。
门两侧的位置,各自悬着一只惨白的灯笼,每一只灯笼之上,又都写着一个奠字。
数日之前,山庄中便放出消息,少庄主陈青帝病死,二爷陈药师自然做事不会留人把柄,庄中当下所有的布置,都是昭示着,这一场丧事,他身为少庄主的二叔,必然会将其风光大葬。
以彰显其身为长辈的气度。
殊不知,他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在为自己亲手执掌铸剑山庄做准备。整个洛水城,也绝对没有人任何人知晓,造成今日的陈青帝身死的最大原因,全系于陈药师一人之身。他布下重重围杀之局,滴水不漏,试图生生斩杀自己的子侄,若是这件事情,被外人知晓,陈药师必然要彻底身败名裂。
只是这一切,都被陈药师掩饰的干干净净,不露丝毫破绽。而近些时日,陈药师一直闭门不出,外界之人只以为他是因为子侄身死,悲痛不已,却根本不清楚,他一直都在暗中操控一切,准备在自己执掌铸剑山庄之前,将最大的隐患,那天罡地煞一百零八死士彻底清剿。
陈青帝想到此处,面色不由得变得有些苍白,即便是早有准备,可是当真正亲眼看到之后,仍是有着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知人之明不知心,那个曾经在他眼中,虽然严厉,平日里不苟言笑,却对他颇为照顾的二叔,原来心中所想的,一直都是想要致其于死地。
陈青帝深吸了口气,握紧手中的漆黑符刀,紧紧抿住双唇,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乘着风雪,在庄中护卫暗哨都被减少大半的空档时,悄然深入庄园之中。
陈扶摇在这座铸剑山庄生活了整整十五年,对于庄中的一切布置,都是了如指掌,再加上二叔陈药师以为他陈青帝必死无疑,而山庄中除了他们父子与他之外,又再也没有人知晓庄中的一切机关布置,所以也就没有重新调整机关。
这一切,反倒是成了陈青帝最大的助力,一路没有阻拦的来到了别院位置。
陈青帝今夜之所以选择夜探铸剑山庄,并没有动手的打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选择到得此处,只是为了印证一件事情。
这件事,与陈药师无关,与那个亲手给他喂下散功水剧毒的长姊陈洛狮无关。
一切,只与那位来自于青叶宗的宗门高手叶白蝉一人有关。
半月前陈青帝面对重重围杀,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甚至是他在一身功力难以使出七成的情况下,斩杀了数位二叔一脉的手下,并且刺瞎陈西湖一只眼睛,几乎抓烂麻衣老者徐福整张脸,眼看着就要杀出重围,却被叶白蝉拦住。
与后者之间,不过匆匆交手而已,陈青帝便是一败涂地,甚至没有任何反手的余地。后者在那一刻所展现出来的强大实力,即便是到了今时今日,陈青帝想起来仍是有些心有余悸。
再加上白日的时候,自己在罗浮山下遇到了洛水城主幼女姬弋,从她的口中,陈青帝知晓姬弋与其也有一番交手,这个洛水城中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也是在其手中,没有讨到半点便宜,受了重伤。
陈青帝心中无比担心,对于此人的忌惮,也更深了一分。
但无论如何,自己如果真的想要报这杀身之仇,亲手斩杀二叔陈药师,便无可避免的要遇上这一人。
所以无论是为了姬弋,还是为了自己,陈青帝都需要正面迎上此人。
姬弋败在此人之手,他当日同样也是险些死在他的手中,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陈青帝就一定不是后者的对手。
当日他陷入重围,功力大受折损,又是身受重伤,因而那一场较量,陈青帝也没有一个最为精确的判断,所以今夜,他要亲眼瞧瞧,此人究竟是到了何等样的层次。
铸剑山庄的别院,一向是山庄招待外来宾客之地,陈青帝一路轻车熟路到了此处,并未选择现身,而是一路攀岩而上,飞掠到了屋顶。
揭开瓦片,一道光线随之射出,照亮了陈青帝的那一双眼睛,尤其是右眼的漆黑重瞳之中,荧惑流溢。
目光所及之处,一身青衣的叶白蝉,正端坐在书案前,手中捧着一本古朴书卷,正在细细研读。在桌案旁边,横放着一把剑,剑器身在鞘中,但目光甫一落在上面之时,陈青帝却凭空感知到了一股莫大杀气,极为阴森凛然。
身为为铸剑山庄的少庄主,陈青帝相剑的眼光向来独到,一眼便瞧出此剑绝非寻常,实为凡品利器之大成层次,比之自己手中的漆黑符刀,恐怕也差不得半点。
一念至此,陈青帝不由得神色凝重,他当日与此人交手之时,并未见到其用过任何兵刃,如今看来,这把剑若不是其常用之剑,便必然是二叔陈药师所给予的了。二叔一身铸剑术,比之阮籍尚且还要强出一线,除却不会打造神兵之外,凡品利器,几乎便是代表了整个洛水城的最高层次。
父亲陈繇自从五年前开始,便鲜少亲自铸剑了,因而庄中大多兵刃,皆是由二叔亲手打造。事实上,整个洛水城中,稍稍能够用的上上等兵器的,尽数都是来自铸剑山庄,尤其是三大世家的中的伯园与洛水城主一脉,其府中所用的兵器,都是来自于铸剑山庄。
陈青帝屏气凝神,看着那叶白蝉坐在桌案前一动不动,只是静心看着手中一卷古朴书籍,显然陷入了凝思之中。
“青叶宗之内门功法,伏羲幻音功,一音既出,八音回荡,自苍穹之上直落而下,合而为一,凝聚出迷幻之阵,使人陷入迷幻状态,究竟该如何去做?”
此时,叶白蝉突然从凝思中回过神来,微微蹙起眉头,双目中掠过一抹迷茫之色,喃喃道:“天地元气沿着奇经八脉进入丹田气海之中,使之沉淀下来,化作气机为己用。可是这气机,又如何与外界勾连,构建出迷幻大阵?”
叶白蝉放下书卷,在房屋中来回踱步,反复思量,轻声道:“究竟该如何去做呢?师父给我的这本功法,到底还是太过高深了,没有任何的修行法门,甚至连经脉运转的行路,如何去调配,都没有任何的记载,这让我该如何去修炼。”
正想到这,房门突然被轻轻扣响,叶白蝉面色一变,身形一闪,立刻退到书案旁,将那本古卷重新收回怀中,这才出声道:“谁?”
门外,一道软软糯糯的女子之声缓缓响起,极为悦耳,只是听其音声,便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仿佛见到了一个身姿曼妙的妩媚女子。
“公子,是我,不知您可休息了?”
陈青帝听到这声音,眸光不由得变得阴冷无比,这声音,他绝对无法忘记,正是半月前给自己喂下散功水的长姊。
心中正想到这,房屋中的叶白蝉已经打开房门,果然,站在门外的女子,的确便是陈洛狮无疑。
“大小姐,深夜来访,不知何事?”叶白蝉见到她,先是一怔,旋即笑着问道。
“公子,难道不让我进去,让奴家一直在门外站着?”陈洛狮双手捧着一只托盘,睁大那双故作懵懂的双眼。
“哦,是叶某唐突了。”叶白蝉目光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身形却已经让开到一边,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大小姐请进。”
陈洛狮袅袅婷婷的走进房屋,施施然将托盘放在书案上,回头说道:“白日里见公子没有多作饮食,奴家怕公子晚上饿着,适才让下人炖了一碗莲子羹,公子趁热喝了吧。”
陈洛狮为铸剑山庄二爷一脉的长女,出落的亭亭玉立,容颜颇为出众,两条大腿修长笔直,穿着一身粉色衣裙,勾勒的身躯凹凸有致,尤其那纤细腰肢,走动之时,泛起涟漪无数,忍不住让人心生遐想。
再加上那声音,似乎是刻意说的软糯,想来此间若是在红粉勾栏中,只需要她唱上一曲,便是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也多半会令得那许多见过沧海巫山的王公贵族为之趋之若鹜,又或许某些个自负“虚对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勾栏才子有感而发,大笔一挥,写出某些精妙绝伦的盛世华章出来。
只是这一切,对于叶白蝉而言,似乎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甚至他双目中,几乎快要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厌恶之色。叶白蝉深吸了口气,强行压制住心中不悦,他近些时日,之所以会从青叶宗门外出,选择来到这一方洛水城帮助二爷陈药师,最大的原因,只是在于那桌上的一把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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