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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神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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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 前尘旧事,云梦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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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旷楼阁中这一战,须臾之间便已结束,三死一伤。

    徐福向来引以为傲的止水境手段,在最近半月时间内,接连被破开两次,皆系于一人之身。

    当日铸剑山庄之中,陈青帝面对重重围杀,已是给予他一记重创,此后便留下后遗症,如今相隔十五日,后者业已服下诸多药物,但创伤仍只是被勉强压制下来罢了。面对寻常修士,或许显不出多少问题来,但是在面对陈青帝这等决不可以常理推断的修为手段,便着实有些相形见绌了。

    适才陈青帝那一拳之中,暗含拳、罡、震三节,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一重胜过一重,徐福的修行境界,便已被完全废掉。

    作为铸剑山庄二爷一脉的最得力人物,徐福心中再清楚不过,对于陈青帝这等高手,寻常止水境手段,根本无济于事,也无法形成压制。

    事实上,半月前铸剑山庄中的那场血腥围杀之所以能够功成,最大原因也是在于那一杯散功水,让得后者一身功力大打折扣,加之无数高手联手攻击,逼迫后者连运转气机的空隙都没有,再有来自青叶宗的高手在一旁掠阵,如此才能彻底斩杀陈青帝。

    只是后者为何能够莫名地活下来,徐福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今日之局,必然难以善了,他必死无疑。

    此刻唯一所求的,便是希望二公子能够尽快逃离这里,让二爷陈药师早作防备,若不然,自己与二爷倾尽心血所打造出的洛水城崭新格局,当真便要功亏一篑了。

    只是……即便是这一点苛求,怕也难以做到。

    徐福睁开那双浑浊的双眼,看着陈青帝一步步走近,整颗心室,不可控制地砰砰跳动,密集若鼓点一般,贯穿整张脸的那道已经结疤的狰狞伤痕,也在不断地渗出血水。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够活下来?”徐福沙哑着声音,艰难出声问道,“为什么……你又要回来?”

    陈青帝站在他身前,低头看着这个在庄中颇有地位的麻衣老者,目光只是出现片刻怔忡,旋即恢复冰冷,低声道:“有些仇,欺山填海也要报;有些人,天打雷劈也要杀。”

    这句话,正是他昨日从乱葬岗中醒来时所说的一句。

    徐福闻言,苦涩一笑,过往的一幕幕,开始不断在脑中闪现,即便此刻已身处必死之地,可他仍旧无法将那个记忆中的陈青帝与眼前这人联系在一处,片刻后,他轻声道:“老夫原本以为自己能看穿所有人,却唯独对你,实在看得错了,大错而特错。”

    麻衣老者徐福睁大眼睛,自嘲一笑,喃喃道:“也对,虎父无犬子,既然你是老庄主陈繇的儿子,又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二爷看轻了你,所以一众手下死伤大半;二公子小瞧了你,所以他瞎了一只眼;老夫看错了你,所以才会有今日的下场。呵……不冤啊。”

    陈青帝没有言语,手中漆黑符刀出鞘,从老人颈前一闪而过,整颗头颅便被齐根斩断,死的不能再死。

    圆滚滚的头颅,在这片空档楼阁中滚动,发出轱辘声响,竟滚落到了陈西湖的脚下。

    本是在这洛水城中,与伯园唐荆轲、城主之女姬弋齐名的陈西湖,在察觉到脚边被某样物事碰到后,低下头一看,便见到徐福那双兀自睁开的双眼,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惊恐地跳起身,大声惨呼,神情狼狈,险些哭出声来,哪里还有半点洛水城年轻一辈佼佼者该有的姿态。

    这一切,从他得知眼前这个脸敷鬼甲面具之人的真正身份后,就不可遏制了。

    过往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如当下这般,如此惧怕一个人。

    仿佛梦魇。

    “你这副模样,就像是见到了鬼,可惜……我并不是鬼。”一刀斩了徐福,陈青帝收刀入鞘,朝着陈西湖缓缓走近。脚步声虽然轻微,可是落在后者的耳中,却如同洪钟大吕一般,弥漫着死亡的铮铮之音。

    这片空旷楼阁的大门,在陈青帝进来之前,便已毁去门上大梁,使之直接坍塌下来,出口既已被封锁,想要逃离出去,根本无路可走。

    陈西湖顾不得手腕上的伤势,弯下腰想要拨开废墟,可是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让他根本无法潜下心来。

    若是换做半月之前,陈西湖根本无惧后者,大可倾力一战。可是当日铸剑山庄那一场争端,陈青帝的悍然出手,不仅仅是刺瞎了他一只眼睛,更是毁去他的修为根基,使止水境界一路下跌,如今只余下知微修为了。

    但他折损的远不止如此,更是连他在修行道途上一往无前的信心,意图登顶修行巅峰的全部野望,都被尽数击溃,消散一空,

    尽管不愿承认,但如今的陈青帝,的确是他陈西湖此生最大的魔障,莫说是对其出手,便是连争斗的心思,也提不起半点。

    陈青帝看着这个曾经的洛水城天之骄子,自己曾经最为疼爱的弟弟,神色复杂,沉默许久之后,突然出声说道:“没有天赋异禀的气运,大可勤勉为之,笨鸟先飞;修行跌境,不过就是从头再来罢了;打架输了,再回去勤练三年,重新打回来便是,只要人还活着,就没有什么不可能。可是你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卸掉铸剑山庄二公子的名头,莫说与三大世家年轻一辈子弟相较,便是比之寒门修士,也要大大不如。今时今日的你,又拿什么去与伯园的唐荆轲争那第二席位?”

    陈西湖闻听此言,霍然回头,仅存的左眼中突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怨毒之色,阴狠说道:“不要在我面前假惺惺的了,本公子之所以变成这样,究竟是因为谁?若不是你当日刺瞎我一只眼睛,我又何至于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今日本想要将你陈家父子豢养的天罡地煞死士一网打尽,没曾想打蛇不死反被蛇咬,你竟还活着,本公子认栽了,要杀要剐随你,但若想要辱我,想都别想。”

    陈青帝摇摇头,心境古井无波,没有半点气恼,有的,只是恨铁不成钢的悲哀,喃喃道:“西湖,我自问对你一向不薄,即便父亲死后,我入主铸剑山庄,对二叔一脉也都敬重有加,不曾有半点亏待。可是,你们为何如此待我?想要铸剑山庄的家业,只须对我言语一声,大不了自此分作两家,也能留有情分,但……你们为何非要致我于死地?”

    说到最后,陈青帝鬼甲面具后的双目之中,不觉间竟留下两行泪来。他并非软弱之人,可让他无法接受的,却是自己最为依赖的亲人,竟会对他不留余地地狠下死手。

    陈西湖残忍一笑,怨毒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铸剑山庄若是分家,实力必然大打折扣,我爹又凭何一统洛水城?”

    陈青帝心中一惊。

    陈西湖冷哼一声,厉声道:“你陈家父子永远都是妇人之仁,大伯陈繇尚且在世前,铸剑山庄便已稳稳居于三世家之首的位置,以他的手段,想要灭掉另外两家,并非难事,我爹也数次与他提及过此事,可大伯全当耳旁风,不予理会。哼,既然你们没有魄力做成此事,那便换我们父子来。但你若不死,我爹便无法彻底执掌铸剑山庄,所以半月前那场围杀之局,便是注定的事情。”

    他言语之间尽是诛心之语,说到最后,更是无比痛恨,冷声道:“不可否认,无论是你还是大伯陈繇,对我们父子都不算坏。但是你们的不争,正是促使你陈家父子身死的最大根源,大伯好在是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而死,否则的话,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未必不会对大伯所使。”

    陈青帝闻听此言,身形晃了晃,只觉得浑身冰冷,面色顿时变得极为苍白,喃喃道:“原来,是我父子……挡了你们的路了。”

    “不错,今日死在你手,算是我陈西湖命数不济,但你想要阻挡我爹的大业,却是休想。铸剑山庄中,早有我爹花费重金请来的青叶宗高手,专为制衡三大世家而存在,有他叶白蝉出手,无论是你,还是伯园当家、洛水城主,都已改变不了大局。”

    穿着单薄藏青短衫,套着一双破旧草鞋的陈青帝眼神凄凉,既有看透一切世态炎凉的大彻大悟,同样也有如鲠在喉的怒火恨意,只是说出的话,却异常平静:“我爹与二叔之间四十多年的兄弟情分,却仍旧抵不过你们的野心,如今这些情分,用一分便少一分,禁不起消磨了。铸剑山庄,我会重新拿回,叶白蝉我会亲手斩杀,二叔,我也同样会杀。”

    平静言语下,透着掩藏不住、几要深入骨髓的杀意,仿佛埋藏了整整十六年不为人知的暴戾、凶狠、残忍、嗜血,终将抑制不住,一股脑尽要奔涌而出,陈西湖心神不禁一突。

    这还是他第一次瞧见陈青帝如此模样。

    “至于你……”陈青帝目光微微偏转,冷声道,“看在父亲的情面上,我今日留你一条性命,你好自为之,日后切莫再让我遇上,否则……我不会饶你。”

    言语落下,陈青帝一刀劈开拦在这楼阁门前的废墟,转过身朝着中央的三个死士走去,再也不看陈西湖一眼。

    他的面容上有着说不出的寂寥,突然无声一笑,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起,笑得唇角都咧到了后耳根。

    可陈西湖却从没见过如此伤心的兄长。

    看着这个背对着自己的瘦削身影,他瞧见了兄长转身前眼中的那一抹决绝,知晓今番他的背道而驰,他日再见,必是一场不死不休的争端。

    情分耗尽,恩断义绝!

    陈西湖面色阴晴不定,回头看着那条被砍出的道路,又看向陈青帝的身影,神色纠结。

    他八岁之时被算命先生批命:性情凉薄,枭雄之相;披荆斩棘,可成霸业。

    心念间突然出现这一十六字,陈西湖心中瞬间清明,那原本面对陈青帝时畏首畏尾的状态,陡然被强行恢复圆满。

    富贵险中求!

    陈西湖残忍想到当下的陈青帝心境定然絮乱,正是出手的最好时机,此时若不出手,更待何时?

    手腕一翻,左手袖筒中随之出现一把被淬上剧毒的匕首,陈西湖眼中阴毒之色愈发浓郁,顷刻间直刺出去,正对陈青帝后心位置,若然命中,后者必死无疑。

    空旷楼阁中央的三位黑衣死士,刚好瞧见这一幕,面色顿时疾变,大声呼喊道:“少主小心。”

    短匕破空而来,无声无息,却是以最为刁钻的角度,斜刺而出。

    陈西湖目中瞧见陈青帝身形一僵,根本没有回身的余地,知晓此番必定功成,面上不由得浮出一抹喜色。

    然而这笑容尚不及化开,便在一瞬间僵硬在脸上。

    此时两者之间,不过相隔着不到三尺的距离,便见一把漆黑符刀,陡然拦在陈青帝后心位置。

    当啷一声,匕首与符刀相撞,顿时楔出一团火花,短匕却尽数碎裂开来,无数碎片如脱弦而出的弩箭,噗噗撞在陈西湖身上。

    匕首上沾染剧毒,轻易破开胸前衣衫,尽数钉在胸膛血肉之中。

    剧毒遇血而化,不过几个呼吸间,陈西湖面色陡然变得乌青一片,身形也轰然倒飞出去。

    待到陈青帝转过身走到他身前之时,剧毒早已遍袭全身,回天乏术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

    陈青帝低头看着口中不断吐出白色泡沫的陈西湖,双目中掠过一抹痛楚,他摘下敷在脸上的鬼甲面具,本已干涸的泪水,再次缓缓而下。

    说到底,地上的这人,终归是他的堂弟。

    父亲身死,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亲人,即便他们对他出手,种种阴狠手段不留余地,可有些东西,终归难以割断。

    陈青帝叹息一声,久久无言,半晌后,轻声喃喃道:“你这又是何必?”

    口吐白沫血珠、瘫倒在地上的陈西湖,突然无声笑了:“原来这世上还有你想不通的事情?”

    他怔怔望着眼前居高临下的堂兄,眼中恨意突然慢慢淡薄,生死档口,竟是有些心神恍惚。

    他眼中所见,是当下的陈青帝。

    心中所想,却是十年前的他。

    那个曾经不过是个谨小慎微,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牢牢恪守“规矩”二字的家伙,实在就像个小夫子一般,无趣极了。

    他们年纪相仿,悬殊不过数月。一个是族中大兄,一个是顽劣弟弟。

    幼年时的陈西湖总觉得这个兄长,实在是个软柿子,平日里任人揉捏,即便受尽欺负,也绝不敢吱声。有一次被他下手没了轻重地砸破脑袋,也只是带着满身伤地快步跑开,不敢向大伯打小报告,只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被庄里的下人撞见了,便连忙收敛哭声,强撑着笑脸,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绊倒了,然后过几日像个没事人一般,头顶着裹成粽子的白纱布,从厨娘那里要几个新鲜可口的瓜果,自己舍不得吃,偷偷藏在袖子里,才敢来找他玩耍。然后看着他大快朵颐,自己站在一旁悄悄流口水,却嘿嘿傻笑。

    可他愈发变本加厉,曾有几次带着这个脾气好到尘埃里的兄长,跑到城外的贫民窟里,眼睁睁看着他被许多野孩子戏弄,当人肉沙包一般拳打脚踢,他一时笑弯了腰,可兄长却两手抱住头蜷缩在地,一声也不吭。回到庄子里,父亲大发雷霆,将他绑起来带到大伯面前认错,大伯一笑置之,胆小兄长也摇摇头说没事,后来似乎是觉得他很讨厌自己,慢慢的就再也不敢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乐得清静。

    可他想不通,为何偏偏就是这么个软蛋,一个到了十五岁都不曾修行的废物,竟然能一朝感悟天地元气,一步跨进知微?三日后,又再入止水?

    为何这个被他一直拿捏的死死的,注定心气低到没边的家伙,能突然从洛水城横空出世,不是力压,而是完全碾压他这个修行天才?

    陈西湖一直都想不通。

    正如他想不通半月前那本在他看来是杀鸡用牛刀,注定没有一丝悬念的联手围杀,到最后竟是让他付出了惨痛代价。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陈西湖呕血不止,两眼死灰,渐渐没了光彩。

    至死也想不清缘由。

    但前尘旧事,此时已尽如云梦一般。

    缓缓而散。

    临死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市井中曾流传甚广的一句粗鄙言语,轻声笑道:

    “原来,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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