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仨人围上去一看,在这湖南面的一堆杂草里头,确实有一块石碑,那石碑看来年代久远,已经风化,但还能认得出上面的字迹。
卜错摸着那石碑上的字,念道:
“心惊肉跳湖,
风清景不俗。
大石难沉底,
蝼蚁不能浮。”
他这一念完,就听贾不假在旁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这写诗的人真是一点常识没有,净是瞎写,这种诗,就是我也能写个几百首。他也不想想,哪有石头沉不下去,蝼蚁浮不上来的湖?”他又一拍脑袋,“是了是了,这人定是写反了,该是‘蝼蚁难沉底,大石不能浮’。”
卜错道:“这诗写得诡异,咱们还是心点好。”
“对,”欧耶点点头道,“这湖叫‘心惊肉跳湖’,一定有什么蹊跷。”
“蹊跷什么呀就蹊跷,”贾不假指着湖面道,“你看这湖,那么平静,那么清澈,还闪闪发亮的,多好看。”
“好看是好看,可是你说说,咱们怎么过去?”卜错问道。
“咱们,咱们……”贾不假想了半天,一时语塞。
欧耶指着远处道:“你们看,那里好像有船。”
果然,远处有条船慢慢荡了过来。四人定睛一看,那撑船的是个老人,身形高瘦,戴着斗笠,在阳光的照射下,脸上显出一片阴影,看得不甚清楚。那船无帆无蓬,看来甚是简陋。那老人将船撑到四人面前,笑道:“几位客官,乘船不?”
贾不假问道:“把我们载到对岸,多少钱?”
老人道:“不拘多少,您看着给就是了。”
贾不假欢喜道:“一人一个铜板,四个铜板,行么?”
欧耶心道:“这贾老板还真真是抠。”正想说话,却听老人道:“行行行。”
卜错道:“人倒是过得去,可是贾老板你这马和车都不要了么?”
贾不假脸刷的红了起来,他一心只想占便宜,却把马和车都给忘了。那撑船的老人道:“你们别看我这船,像这样的马车,我这船上放得下两辆呢!”
“你听听你听听,这放得下两辆呢!”贾不假一边说着,一边就往船上跳,招呼着,“快快快,你们都上来,咱们抓紧咯。”
三人听着,只得都往船上走,先是卜错上了船,然后是欧耶拉着马车上船,最后是郝棒在后头护着,也上了船。那船果然令人惊奇,五人一马一车都还甚是宽敞。
老人将长杆一撑,那船就离了岸,往湖心慢慢驶去。
却听卜错问道:“老伯,这湖名为‘心惊肉跳湖’,有什么讲究?”
老人道:“这名字叫了几百年了,自老汉我时候就这么叫,也不知道是什么讲究。”
卜错又问道:“那么这‘大石难沉底,蝼蚁不能浮’两句,是真的么?”
“这是真的,你要拿个石头丢过去,它一准浮在水面上,但若是蚂蚁落了水,那是铁定上不来了。”老人又想了想道,“其实也不只是蚂蚁,就是老鼠、猫猫狗狗,只要是个活物,我就没见它浮上来过。”
“还好还有你这船。”贾不假高兴地拍拍船沿。
“这倒奇了。”卜错摇摇折扇,看向水里,那水确是清澈,但深不见底,也不见有鱼虾一类的活物,确实有些奇特。
郝棒看天色晴好,旋开酒葫芦盖子,喝了几口酒,便斜斜倚在船上。
那船划到了湖心,就停着不动了。贾不假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
“想是船坏了,”那老人道,“我去看看。”
老人将身一纵,跃入水中。
四人在上头等了将近两刻钟,不见老人上来。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四人开始有些急躁起来。
贾不假道:“那老头说过,活物下去就没上来过,别是被鱼吃了吧?”
卜错眉头轻轻一皱,道:“这老人虽然不是怪里怪气的人,但这荒无人烟的突然出来一艘船,回头想想还真是不对头。”
“咱们还是赶紧想想怎么离开这里吧。”欧耶道。
突然,整艘船剧烈地晃动起来,四人都不识水性,连忙抓住船沿。
那船晃动得越来越厉害,溅起四周的水花。四人分头去看,却也看不出这船为什么会晃动幅度如此之大。
最终,这船哗地一下翻了过来,四人一马都落入水中。没扑腾几下,就沉了下去。这四人一马虽然是同时下沉,下落的速度却很是不同,那马沉得最快,然后是贾不假,然后是卜错,然后是郝棒,欧耶相对好一些,离水面稍近一点,但也只觉得鼻口都进满了湖水,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欧耶突然有一种无比的恐惧,那是一种比遇到老龙袭击还强好几倍的恐惧,可是只要他越恐惧,他就下落得越快。混乱中他好像听到了马儿的悲鸣,好像听到了贾不假的哭嚎。他窒息了,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想起了,在他五岁那年,欧大爷带着他,用仅有的一点钱,买了一支冰糖葫芦,自己舍不得吃,全给他吃。他还想起了,在他九岁那年,欧大爷不知从哪里偷来一只鸡,烤得满屋子的香气,然后把鸡肉全都留给他吃,自己吃着鸡骨架。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欧大爷,没想到,到了要死的时候,他最忘不了了,竟然也是欧大爷,那个陪伴了他十二年的老头。
他突然间又想到了,十岁那年,欧大爷带他去山上打野兔,他被野狗追着跑,欧大爷一直在后头喊:“不要怕,用石头打它,不要怕,用石头打它,不要怕……”
不要怕。
不要怕!
他突然间心里有了勇气,而后整个人突然停止了下沉,他的身体仿佛轻了十倍,开始往上飘,往上飘,往上飘。
然后,他钻出了水面,先是头,然后是脖子、胸口、肚子、腿,最后,他发现自己站立在水面上,身上一滴水也没有。
他突然间悟到了,是恐惧,心惊肉跳湖里埋葬的是心底对水恐惧的人,越恐惧,沉得越深,沉得越快,只要心底有勇气,人就能浮在水面上。
于是,他双膝跪了下来,朝下大喊:“不要怕,只要不怕,就不会沉了!”
他的声音一直传到水底。
先是在水里的郝棒听到了,他收摄心神,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广袤的战场,那里有一群士兵和野兽,在一名壮汉的带领下,奋勇杀敌,一往无前。他自似乎从未上过战场,不知为何心底会展现出这样一个场景,他自己仿佛和那名壮汉合而为一,英勇无畏。终于,这个场景驱散了他对深水的恐惧,他渐渐从水中浮上了水面。
接着在水里的卜错听到了,他收摄心神,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简陋的军帐,军帐里坐着一个书生,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书生沉着冷静,运筹帷幄,终于带领一部残兵突出重围。他自似乎也未曾上过战场,也不知为何心底会展现出这样一个场景,他自己仿佛和那名书生合而为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终于,这个场景驱散了他对深水的恐惧,他渐渐从水中浮上了水面。
三人都摆脱险境后,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贾不假终于从水里上来。
“吓吓吓,吓死我了,”贾不假瑟瑟发抖,“有,有水怪!”
“什么水怪?”欧耶道,“我没有遇到。”
“我也没有。”卜错道。
郝棒也道:“我也没有。”
“那是你们沉得不够深!”贾不假道,“我沉到深处的时候,好像就听到了马儿的悲鸣,然后就有一阵咀嚼的声音。现在想想,我全身寒毛都还是立起来的,你们看你们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撩起了自己的袖子,伸出去给三人看。
“我好像也听到了马儿在悲鸣。”欧耶想了想道。
“我好像也听到了。”卜错道。
“我好像也是。”郝棒也道。
“那个水怪吃完马之后,还想吃我!”贾不假道,“它都已经舔到我脚后跟了!还好我机智,让自己充满了勇气,终于浮了上来。”
贾不假所言非虚,那湖底确有一只水怪,专门吞噬恐惧的落水者。这四人一马当中,马落水最为惊恐,故而首当其冲葬身于此,而贾不假对深水的恐惧又在四人当中最强,因此继马儿之后,贾不假也险入水怪口中。他恍惚间听到了欧耶的话,却想不起自己在什么时候有过最有勇气的瞬间。
终于,他想到,早年他曾卖草鞋赚了一串铜板,有个地痞要来抢他的钱,他跑不过那个地痞,被追上打了个半死,眼看钱就要被抢走,他一气之下咬住了那个地痞的手指,咬到那地痞把钱丢在地上,一把推开了自己。
“这个场景应该可以了吧。”他想着想着,越觉得当年的自己还挺牛的,于是他也赶在被水怪咬住之前浮了上去。
他在往上浮的过程中,仿佛还听到了水怪的一声叹息,那意思大概可能是,“早知道一口咬住就好了嘛,还多嘴舔那两口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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