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一般是躲不过的。
他的品味并不因为阅历增长而改变。荣立诚在人前的形象是杂食动物,清粥小菜和大鱼大肉,他来者不拒。唯有在那无人的角落,他扭曲的爱情才会如昙花一般盛放。他的小雨,他屡屡哀求不得的永恒,从分开的那一日起,就已经变成了无法转圜的死结。现在,他幸运地被仁慈的天使拯救,钻通了牛角尖,忘了一生一次的痴怨,却依然赶不走那如影随形的二字咒语。
荣总裁在听过杜维诚惶诚恐的汇报后,一时没能稳住,哗地一声拍案而起。气到白头的老父亲调兵遣将,连儿子的手机和各类网络账号都清理过了,竟然还是干不过荣立诚那只顽强不屈的脑瓜。
“杜维,你这个心理医生是怎么当的?他恢复的是不是太快了点?!”
“请您息怒。”
“不行,我不能任他这样发展下去。”
荣总裁说到做到,他立刻集齐精锐力量,十人为组的多国小分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意大利航空的航班,从罗马到佛罗伦萨,从阿莱佐到卡普里,统统扫荡了一遍。荣立诚名下的海外置业,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焕然一新。
连松雨的作品,连松雨的照片,还有他没舍得扔掉的旧时信物,在小分队的努力下,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荣氏的家庭合影,那些庄严到让人一看就难以忘怀的照片,大喇喇地铺遍了各地的公寓和度假别墅。诸位长辈正襟危坐,目光如炬,瞪得人心惶惶。
“会不会太假了?少爷又不是痴呆,他只是忘了那个女的,本性还留在那里呀。这种照片要是让他看到,还不立刻放一把火烧了吗?”
“这种牢骚你可别到处宣扬,服从命令听指挥。反正我们放我们的,他烧他的”
除此以外,荣总裁还亲切会见了女佣小周,他思虑周全,总觉得她跟着荣立诚那么久,一定能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老爷,您真的不要费事搞啥子大扫除了。那天少爷在艺术网站上看到连小姐的名字和作品,他的手一划拉,就把那页给翻过去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向您保证,少爷的脑子比从前更不好使了。”
小周说得对,其实这种偷梁换柱的应急措施,并非是必要的。
荣立诚只在特定的时刻对那声小雨有反应,平日里,他看到松字,雨字,或是不小心瞥到关于威尼斯双年展的新闻时,都不会有太多波澜。她的影像和气味,仿佛被人连根拔起,封入黑暗潮湿的地窖里,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刻。
足见荣立诚脑中的那根弦,断的相当彻底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而他则因着一个误会,渐渐对芭蕾舞团首席刮目相看。久而久之,连杜维都不免大吃一惊。
“荣立诚,你怎么还跟她在一起?”
“因为我从来都没遇到过这么带劲的女人。”
“我有句话要提醒你”
“得了得了,不就是又让我花狠了吗?我有钱,不怕她花。我已经让小周把宅子布置了一下,专门辟了两个衣帽间给她,包和衣服分开放,挑起来更得心应手。”
“你真的要跟她同居?!”
“为什么不?千金难买心头好,我就爱这一款的。”
荣立诚一意孤行,将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深沉爱意,全部投注到了女舞者身上。他和她发展神速,一下子成为千年难遇的新世纪童话。家道中落的芭蕾舞明星和望族出身的艺术商人,她脚上沾满血与汗的舞鞋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水晶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各界群众的吃瓜之心。
因为实在太过沉迷于对方头发散下来的样子,他甚至还转了性子,愿意搬个小板凳坐在浴缸旁边替她洗头。
荣立诚这辈子,也没为哪个女人做过这种体贴到骨子里的事。从来只有她们伺候他沐浴,像他这种嚣张狂妄的少东家,自然没有太多认真谈情说爱的时间了。他的身体和技术皆是不可言传的宝藏,排队叫号都来不及,哪里会心甘情愿只归顺于一人所有。
(ex){}&/ 在海天一色的小岛上,荣立诚沙哑地问她,是不是愿意嫁给他。
这句话,他曾在佛罗伦萨的河畔豪宅里,对着连松雨亲手塑就的作品问过许多回。他每次问上去,它都不做任何回复,诚心可鉴,这一次他的自说自话,终于得到了应有的答案。
女舞者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立刻对他伸出了手,告诉他,她愿意。
荣立诚抬着头,那张并不完美的俊脸忽然焕发出迷惘的光彩,她明明说了愿意,可是那雀跃欣喜的声音竟让他觉得心脏抽紧,一跳一跳地疼。
他应该是爱她的,至少,他和她身上获得的满足,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范畴。
“立诚,你怎么哭了?”
如果不是她的一句提点,荣立诚也不晓得脸上奔腾的热流居然是泪。
居然又是泪。
他很迟疑地眨着眼,把豆大的泪珠眨了下来。舞者激烈地抱住他,她以为这男人是喜极而涕,唯独他自己明白,那是一种名为绝望的无力。它在他心底某一个阴暗的角落迅速蔓延开来,把他的判断力搅得七零八落。
眼看这段炽恋发展的速度快到要脱轨,杜维劝他,这种本能驱使的感情是不会长久的,订婚后可以再等等,不要急着去民政局注册。荣立诚闻言不过一笑了之。
他激情难却,仍在每夜的温存里叫未婚妻小雨。而摸着手指上那枚世家新妻敲门砖的她,也并不是很在乎这一星半点的不完美,她的名字里有一个瑜字,未婚夫的破锣嗓子那么糟糕,三声或是二声,有时候真是听不太清楚的
荣立诚订婚的消息传到西班牙,亦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雷诺萨侯爵家的两兄弟反应相当不一致,哥哥安德烈坐在阳光普照的餐室里嚼着吐司,他胃口大开,比前一天多吃了两个煎蛋。弟弟玛缇亚斯则像丢了魂似的,他两眼无神地盯着桌上的胡椒小子,用那柄银色餐刀,一下又一下地把果酱抹在自己手背上。
安德烈恼怒地抓起餐巾,用力掷向弟弟。他不高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连松雨回国已久,这家伙竟然仍对那段短暂的相处念念不忘。去年圣诞节她寄来的贺卡,里头不过寥寥数字,却让玛缇亚斯翻来覆去看了半小时。
“玛缇,你不识字吗。一共就两行,你要看几遍?”
“她的字真好看。”
“玛缇!把贺卡给我,我现在就丢到壁炉里去。”
那柔柔弱弱的男孩子,瞬间亮出了十万分的戒备神情,他把贺卡塞进信封,然后双手交错,像法老抱着权杖一样把它搂在詾前。
“这是写给我的,你不许碰。”
他这样对哥哥说。
安德烈按压着血管爆出的太阳穴,走过去狠狠推了一把弟弟的脑袋。
“那女人已经把你忘了,她早就有了新生活。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一直活在回忆里。”
“你胡扯。我不听你的。”
在安德烈看来,玛缇亚斯一点长进也没有。他把果酱抹在手上,喝水烫到舌头,和博物馆女助理关系不清不楚,又常常夜不归宿,去医院急诊室报到的次数日增夜长,他越发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为了庆祝订婚,荣立诚去年没能办成的品酒会也在四月拉开帷幕。收到品酒会请柬的玛缇亚斯,像吃炒米豆似的往嘴里塞药,牙关慢慢磨着,他眼下发青地站在卧室窗前,看女佣浇花的轻盈身姿。她在和羞涩的园丁打情骂俏,她显然沉浸在爱里。
每个人都比他更幸运。他们没有这副破身子拖后腿,也不可能在激越抵达巅峰的时刻突然昏死过去。玛缇亚斯想起了站在酒店走廊里进退两难的那一夜,如果当时他强忍着不去敲门,没有逞强地把她护在身后,或许他也不会这么怀念当英雄的光荣时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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