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穆蓬的粗暴武力,乞丐们看到花容月貌的映裳和旁边一脸戾气的少年,都乖乖的推到了土地庙的外面,反正现在是四月末,不是很冷,凑合凑合。
月儿慢慢的爬上窗,映裳看着破窗外面的月儿,眼里晶莹一片。
在宫里,和他重复的夜晚,月亮也是这般亮的吧……
“姐姐,你睡得着吗?”穆蓬小心翼翼的开口,碰了碰映裳胳膊,见映裳没有反应,就慢慢的靠近,与映裳并肩位置躺下:“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也是土地庙,那天我们迷路了……在山上。”
“忘记了,”映裳淡淡开口,转过身避开他。
“姐姐,”穆蓬眼里滑过一丝不甘心:“小时候我在戏班唱戏,还记得你做的豆腐汤……”
“豆腐汤……”映裳脑海里面浮现出她在宫里面给寒衣做的第一次饭菜。
那碗鲫鱼豆腐汤。
她一直以为,她可以给他做一辈子的鲫鱼豆腐汤。
只要他一辈子不会腻。
就像她永远不会喝腻寒衣熬的白粥。
“姐姐,你莫要难过了,”穆蓬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柔:“那个……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亲人……还有很多人喜欢你……你如果不嫌弃,我就是你弟弟……”穆蓬有些委屈:“小时候,你就是把我当弟弟看的,长大了反而不理我……”
“哎,”映裳想起来刚才穆蓬打人那一幕,仔细想想他那狠辣是手段,他也已经很高了,虽然瘦弱了一些,不过他的身影总让映裳感觉有些熟悉。映裳不愿意细想。
“你若是真的把我当姐姐看,就好。”映裳空落落的声音传来:“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瘦弱……”
“可不是嘛!”穆蓬笑的像个孩子:“小时候,我天天唱旦角,我娘天天逼我学旦角,村里面小朋友都笑话我,就姐姐你……天天安慰我……”
“嗯……”
“姐姐,你还记得吗?”穆蓬的眼睛亮亮的:“六岁第一次我登台亮像,你给我煮了山笋汤……”
“嗯……”映裳想起来:“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唱的是什么……”
“我唱的《游龙戏凤》啊,姐姐,”穆蓬笑眯眯:“被我娘赶鸭子上架,妆画的乱七八糟……”
“很漂亮……”映裳努力回忆,避开那个人:“挺漂亮的。”
“漂亮吗?”穆蓬有些惊喜:“他们都说我男不男女不女的,后来我改了生行,再不唱旦了。”
“你娘后来?”映裳突然想起那个总是白着脸白着唇的美艳女人:“她……”
“我娘啊,”穆蓬眼神复杂:“她后来走了……我要改唱生,气了她好长时间,不过后来也同意了……”
“走了……”映裳敛了眼神:“不好意思。”
“没什么,说句大逆不孝的话,她是解脱了,”穆蓬开口:“谁让她一天到晚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一个戏子罢了”说着自嘲一笑:“谁把她真正放眼里过……”
“她若是切实际,”映裳冷笑一声:“就不会要你……”
“我……”穆蓬眼神复杂:“我……宁愿她没有要我……”
她生了我,她生了我。
她让我知道,我只能在台上,延续她的黄粱旧梦,我只能在台后,忍受各种轻慢侮辱,我只能在人下,永远的低人一等。
她让我知道,我是南朝最高贵的血统,最低贱的身份……
映裳不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月儿发呆,穆蓬笑眯眯的凑到映裳面前:“姐姐,我给你唱戏好不好?”
映裳闻得一股清香,看了看穆蓬有些脏兮兮的脸蛋和脏兮兮的衣服,心下有些疑惑:“你怎么身上这么香?”
穆蓬笑眯眯:“姐姐可是嫌弃我邋遢?等等我啊。”说着,就溜了,映裳看了看月亮,闭上眼,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映裳抬头,一下子愣住了。
面前站着一个秀美的过分甚至有些妖娆的少年,随便盘起头发,松松垮垮的套上了个陈旧戏服,未施粉黛,却仿佛三千春色,尽入眉梢。
“好姐姐,你你还想小时候那样给我捧场好不好?”穆蓬浅浅一笑,一双含情目看着映裳:“唱的好……你还记得给我煮山笋……”
“唱吧,”映裳愣愣的看着他,穆蓬一个娉娉袅袅的台步,亮相出来。
“月儿弯弯照天下,不知军爷你哪里有家?”穆蓬眉眼斜挑,唱的婉转,似怒似羞,不知有情还是无情。
“凤姐不必细盘查,为军家住在那天底下。”一瞬间,他换了嗓,透彻明亮,温情款款,撩人心弦。
“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他又恢复了小嗓,抛一个似有似无的媚眼。
“好人家,歹人家,鬓边不该斜插海棠花,扭扭捏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他好看的手不紧不慢的虚指着,眼神里面盛满了笑意,仿佛他面前真的是一位斜插海棠的红妆佳人。
“海棠花来海棠花,倒被军爷耻笑咱。”又是那个娇俏可人的凤姐,脸上羞红了一片,摘下海棠就啪的仍在地上:“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李凤姐,做事差,不该踏碎了海棠花,”又是那个风流皇帝,眉梢眼角都是情:“为军将花忙拾起,我与你插……插……插上这朵海棠花。”
“凤姐一见事有差,跑到后边我就躲避他。”凤姐迈着娉娉袅袅的小步子,躲躲闪闪的走了,只留下一个眼神。
那个眼神,注定了她的沦陷。
“任你上天入地下,为军赶你啊……到天涯……”皇帝摇着扇子,眼里满是得意。
他慢悠悠的唱完,映裳再看,面前人不是李凤姐,不是皇帝,而是穆蓬。
“你这是什么衣服?”映裳借着光看:“女蟒?”映裳脸上带了些笑:“穿错了,也不嫌笑话!”
“我娘留给我的,她走之前把所有戏服都烧了,除了这件皇后的蟒袍。”穆蓬掩下眼中波澜:“所以我只能这样了。”
映裳看着他惊艳的相貌,感觉有些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好了,唱的好,赶紧休息吧,再唱,外面的人就要闹了……”
“姐姐放心,他们听不见的,睡的跟死……”穆蓬正想说脏话,一下子受住了,乖乖的收起戏服。
姐姐放心,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听见了。
我唱的戏,只有你可以听啊。
一股液体缓缓的从门槛的缝隙里面流进来,带着莫名的腥味,看不出原来颜色,穆蓬瞥见那蜿蜒的痕迹,低头一笑,用鞋底轻轻抹开。
看着映裳渐渐陷入沉睡,穆蓬轻轻的笑了,温柔的弯腰抱起映裳,一步一步的走出门去,门口一地的尸体,鲜血横流,每个死人都面目狰狞,永不瞑目,仿佛定格在了他们死去的一瞬间。
穆蓬穿着华丽的黄色女蟒,抱着绯红衣裳的映裳踩着一地鲜血,向前走去,前方一片黑暗,穆蓬就这么走着,直到一身明黄的蟒袍完全隐在黑夜里,与黑夜融为一体。
“姐姐?姐姐?”
映裳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只感觉头闷闷的疼,看见一张令人惊艳的面庞,恍惚想起来:“穆蓬?”
“是我啊,好姐姐快点起来洗漱。”穆蓬笑着端进来一盆水:“姐姐,你都烧了一天一夜了。”
“你……怎么……”映裳有些眼熟他的相貌:“你的脸……”
“哦,我的脸啊,从小娘就不让我露脸,都是用厚厚的粉盖着,后来做了乞丐,天天蓬头垢面的,也看不出来,”穆蓬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看到姐姐了吗?再不好意思蓬头垢面了。”
“哦……”映裳点点头:“很好看。”
“嗯……”穆蓬腼腆一笑:“姐姐不嫌弃丑就好。”
“什么嫌弃不嫌弃的,”映裳突然停住,看向身边:“这里是……”
“哦,是这里的郎中家里面,你昨天一直昏迷不醒,所以只好背你到了这里来看看,”穆蓬笑的乖巧:“姐姐现在可好一些了?”
“好多了,”映裳轻轻点头:“穆蓬……我……”
“姐姐,我们休息一下就上路吧……”
“不了……”映裳沉默一下:“我还是回去一下……他走了,我一声不响的走了,不应该……我想回去看看他……就是骨灰也成,好歹背他回家乡,和他一起看看……”
“姐姐!”穆蓬突然沉了脸:“姐姐你说什么呢!”
“我还是不能丢下来他一个人……”映裳囔囔开口:“他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他不会洗衣服,煮饭只会煮粥,天冷了也不会加个衣服……”
“姐姐!”穆蓬按住映裳肩膀:“你清醒一点!”
“我清醒的很,”映裳用亮堂澄澈的眼睛盯着他:“我要回去找他。”
“姐姐,你别这样!”穆蓬眼睛都红了:“姐姐,你就不能不想他吗?他一个太监什么好?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皇上一条走狗!他能给你什么!”
映裳不说话,穆蓬继续开口:“姐姐,你小时候也答应过我,要看我唱一辈子的戏,你就不能……”
“你到底是谁。”映裳打断了他的话,澄澈的眼神让穆蓬无所遁形:“姐姐,我……我不是忘儿吗?”
“我知道你叫忘儿,你叫穆蓬,还有呢?”映裳淡淡开口。前几天太过于悲伤,她都被穆蓬牵着鼻子走,完全没有思考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洗剑山庄起火,那么多人救火尚且来不及,他怎么会进去,不救别人刚好救了自己?
看他打扮穿着像一个乞丐,但是身上完全没有乞丐的味道,而是非常的清香,如果仔细闻的话,还有一种味道……特别像养心殿里面的檀香……
以前都没有注意他的长相,如今他洗去了面上的污垢,那张脸……真的是让人不怀疑都难。
映裳已经想起来他像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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