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撤离之后,七七便雇了城中幸存的百姓,让他们重建博野的集市,白天她会去检查工地,巡视城周,毕了,会来城墙上呆上半个时辰。
晚上她命将士们高燃篝火,在城中嬉笑高歌。做出一副人口兴旺繁闹景象。
而自己和伤病则一直待在营中,总之伤病是不允许进城的,这样一来,传染趋势得到了缓解。
又过了几天,伤病中陆续有人不治身亡,白天不敢焚烧尸体,怕飞烟引来兴兵猜忌,只有趁晚上,偷偷将死去的士兵火化。
兴兵被这样的表象蒙住了,常派探子去山上窥探,见她的确日日在城中视察,以为瘟疫一法没有奏效,便不敢来犯,却仍日日守在对岸,等候时机。
到了除夕夜,她的病情已越来越重,整个人骨瘦如柴,除了每天坚持巡视,基本都躺在榻上。
今日城中比往常还要热闹,因为她又赏了那些留下来的士兵好多钱,这些士兵也都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反正身在疫区,指不定那天就也染上病了,索性活着的时候就多作乐,免得死得凄惨。
她听着城中的喧嚣,拄着剑来到帐门口,偷偷看了看外面,见天空下起了雪。
浮涂和大燕的气候差别很大,这是浮涂今年的第一场雪。
细细的雪花飘飘洒洒落到地上,很快融成了水,她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快同这雪花一样,香消玉殒了。
有人给她来送饭,便见她倚着剑半坐在地上,眼望着天空发神,那时她已经极度消瘦,皮肤蜡黄,嘴唇发白干得结壳,未束的长发干枯杂乱,丝毫没有往日气势,却唯独那双眼睛,依稀可寻见她独有的骄傲。
“放在门外吧,不要进来。”她见来送饭的是个身体强壮的将士,便知道往先伺候自己的少年患病死了,她不想再传染给其他人,便让那人把东西放在门外。
将士听了她的话,将东西放在她三尺开外,提醒道:“将军您不该出来受寒,您快进去,的替你放下帐门。”
她无力的点点头,往榻边走去,却没有去拿她的年夜饭,帐门被关上,星辉顿失,屋里只有一盏快烧干的油灯。
七七感到腹中不适,有些恶心,便扒着脸盆吐起来,吐出些胆汁,然后哇的一声,再次吐出血来。
完了。她心想,等大军回到建安最快也要二月份,再找名医,再送大夫过来,来来去去得半年,自己看来是熬不到那时候了。
而唯一让她值得欣慰的是……死前总算给元帅府留下后人,赵恭韩昌应该会极力扶持戚怀师,戚家军总算不至于没落,现在只希望那个孩子将来能成才,不要辱没戚家门楣。
这次……不知道爹和娘还能不能抗住打击,他们的女儿终究步了哥哥们的后尘,要死在边关了……
是不是该给他们留下遗书?
对对对!她这样想着,赶紧擦干嘴巴血迹,摸索着到案前,移近油灯,颤抖着双手写下遗言,墨迹刚干,她便卷好了藏在自己的包袱中,确保将来整理她遗物的时候能被发现,放好了抽出手来时,却带出一个东西,她捡起来一看,是只哨子。
哨子?
她再次走到帐门口对着天空吹了吹哨,等了很久很久,天空沉寂并无反应。
是啊,它们的主人都不在这儿了……
就在她灰心丧气转身之际,一支隼自天空俯冲下来,落在她肩头。
太好了!
这隼是十三月以前给她的,平常会自己觅食,不需要人喂,它应该识得回建安的路,她激动的回到案前,扯了绵帛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的处境,再托付给那隼,希望它能快点传书给王宫中的司马恪,这样司马恪也能早点派兵和大夫过来,或许,可保博野无危。
直到出了正月,城中越来越多的人死去,也越来越多的人患病,她就这样,拖着残躯,和仅有两千人,在寒风里,死死守着博野城。
而那隼一去一个月,也没了回音。
她的希望再次破灭,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这天,她喝过药,勉强撑着身子去巡视城中,又去城墙上呆了一会儿,回来时觉得自己眉毛上有什么东西,随手一摸,摸下来一条蛆。
她恶心极了,回到帐中拿镜子一瞧,见伤口上盘踞着四五条乳白的蛆,都在蠕动。
“呕……”她又忍不住吐了,吐出一口乌黑乌黑的血。
她掏出相思引,在酒里浸泡过,模仿着大夫的手法,亲手刮掉了伤口周围的腐肉,边刮边吐,边吐边倒抽凉气。
那是真的疼。
这样还不行。她还得多活两天,于是一坛子酒兜头浇下,疼得她撕心裂肺的叫。
她处理完这一切,身体已经脱力,倒在榻上,看见帐外萧瑟之景,枯树上停了三两只秃鹫,森森的将她看着,就等着她咽气,然后以她的尸体饱餐一顿。
她苦笑道:“想吃老子,你们还得再等两天。”
靠着一些舒缓的药,她又撑过了几天。
戚家军和燕军返了朝,却未见七七。
下了朝之后,楚易和霍衍都去了司马恪的书房。
楚易也不怕当着霍衍的面了,直接说:“陛下,您几次三番催促霍将军回朝,霍将军却抗旨不尊,是否在邀功请赏?”
霍衍还没等司马恪开口,就说:“女才为大燕立下汉马功劳,你就这样在背后中伤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楚易道:“是,您的女儿的确功劳不,但她为何拒不班师?莫不是嫌陛下的赏赐太少了?”
霍衍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贪图那些身外之物?”
楚易被噎了一句,气愤的说:“那元帅职位总不是身外之物吧?我看霍将军是想继承亡夫的衣钵,陛下不下旨封帅,她是不会回来了!”
霍衍:“不回来岂不正合楚大人之意?”
“我!”楚易转向司马恪说道:“陛下,臣从未有过这等心思!”
司马恪按了按额头:“好了,爱卿的为人我是了解的,不必辩解。”
“谢陛下信任!”
霍衍拱手道:“也请陛下相信女,她绝不是持功自傲的人!一定是有她留下的理由,还请公子不要听信人之言!”说罢带着警告瞪了楚易一眼。
楚易接道:“好,抗命一事暂且不论,她私自调动尧城兵力一事怎么说?”
霍衍朗声道:“还能怎么说?拿下尤曲还不够?”
楚易道:“倘若立功便可抵消罪过,那国法何在?天威何在?!哪天她要是想造反,是不是一声令下戚家军就尽听她指挥?!”
“你!”霍衍正要反驳,却听司马恪猛地一拍案,两人都住了嘴,楚易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过了,连忙低下头,偷偷瞟着司马恪。
司马恪:“孰轻孰重,孤自有定论!两位爱卿都退下吧!”
两人这才悻悻离去。
二人一走,司马恪便叫来崔诏:“准备一下,孤要出趟宫。”
崔诏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
司马恪穿上披风道:“博野。”
崔诏连忙拦着他:“陛下万金之躯,怎可去那边关战地呀?”
司马恪动作顿了顿,缓缓道:“今日赵恭进了趟宫。”
崔诏疑惑答道:“是,奴才瞧见了。”
“他说博野爆发了瘟疫,而霍将军……”
崔诏脸现惊色:“瘟疫?怎么会?!那霍将军岂不是……”
司马恪踏出殿门:“她病了。”
崔诏跟着道:“那霍将军怎么不说呀,害得陛下险些误会了她。”
司马恪顿足:“她说了,但有人私自扣押了她的信件。”
崔诏还是拦着他:“陛下三思呐!那博野现在也是疫区!是虎狼之地!您万万去不得!再说您又不是大夫,去了也没用呐!”他哪里拦得住司马恪,司马恪道:“她为我攻下了尤曲,我去给她收收尸,也不为过。”
崔诏急得直拍大腿却也无法:“您好歹带上晁侍卫哪!陛下!”
司马恪挥挥手走了,崔诏才急忙去通知晁典。
这边司马恪前脚刚走,那边楚楚也来了,崔诏支支吾吾说不清他的去向,干脆向楚楚和盘托出了。
楚楚便知道事有蹊跷。传来了楚易。
楚易听了楚楚的转述,冷笑了一声:“还能去哪,博野呗!”
楚楚满是担忧之色:“可听崔伯讲博野现在是疫区!”
楚易:“那又怎么样?咱们陛下还不是巴巴的跟着去了?”
这话让楚楚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安,不觉皱起眉:“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悟吧,我的傻妹妹,自古以来,都是臣为君死,你见过哪个君王肯为臣子孤身涉险的吗?”
楚楚抓紧手中的锦帕,颤声道:“你是说,陛下和霍将军有私情?”
楚楚冷笑着说:“有没有私情我不知道,但绝不止普通的君臣。”
“你乱说!陛下不会这样的!”
楚易把着楚楚颤抖不停的肩头说道:“你真的以为他爱你?”
楚楚一把推开楚易,并不想听到他接下来话,但他还是说了:“那怎么会有宁夫人?”
楚楚极力辩解:“那是因为陛下要和尤曲联姻!”
“你太愚蠢了,楚楚,你好好想想,如果他真的爱你,为什么掌权之后并没有马上把你接回来?”楚楚一怔,缓缓后退:“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不要再替你自己找借口了!你能回来不是凭着他对你的爱,而是你哥哥我一手策划的!是我让范琢举荐你入宫伴驾,不然你现在还在祁山吃斋!他根本想不及你,他早就把你忘了!”
“不!不是这样!”
楚易紧追不舍:“他为什么允许你入宫你知道吗?是因为他需要你哥哥!他需要你哥哥我在朝中支持他!”
楚楚双眼已经含泪,嘴里说着不是这样,心里却深信不疑,楚易的话,每一句都那么合逻辑,她想找出破绽,却始终不能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
楚易还在说:“你知道他为什么封你做后吗?君王之道在于制衡,他不能看到楚家霍家有任何一方独大,所以他要扶持楚家制衡霍家,就算你日日夜夜捧着一颗真心给他,他也从来不屑一顾,他要的,仅是你楚氏女儿的身份!”
楚楚尖叫道:“我让你不要再说了!住嘴!”
楚易叹息一声,看楚楚已近崩溃,于是重新握住楚楚的肩头柔声劝道:“没关系的,他爱不爱你都不重要,只要他还肯宠你。”
“都是你编的!你就是想让我在陛下面前替你说话,想让我做你的棋子!”
楚易:“傻孩子,身在局中,谁不是棋子?但你我才是一家的,你如今是王后,只要产下王子,那就是以后的王!霍家拿什么和我们斗?孩子,你要记住,不论是军功还是男人给的爱情又或许是旁的什么,都远没有圣宠来的重要。”
“滚!”
“楚楚……”
“再不滚,休怪本宫不客气!”
“哎……”楚易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这个孩子,怎么如此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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