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梢的枯叶簌簌飘落,天已入秋,气候愈渐清冷,昏黄的晚霞里人字雁阵长长排开向南飞去。
视线远方存在了几百年的窄小古道上行人渐稀,看天,咸阳那边应该要下雨。
“关里来人了,让我们原地修正,明日再进城。”姜常手握禁内传信的锦缎,又道:“怀青,我觉得大家还是不要待在这个关隘里为好。”
一匹雄骏的黑马立在陡峭的悬崖边,宽厚的马背上,姜怀青捻着一朵细小的野花轻嗅,身后不远处是雄伟的函谷关,大开的关口人流涌动不息。
白色的花瓣旋转扫过他的鼻尖,淡黄色的花蕊发着淡淡清香,路边随处可见的一朵野花,却好像闻到了稀世之香一样陶醉其中,闭着双眼全然没有听见姜常说的话。
“小青!”姜常低喊。
“就呆在这里吧,连日奔波大家也都累了,正好休息一下。”姜怀青仍闭着眼,道:“其余的您安排就行。”
“小青,你明知此行凶多吉少,一旦进关就无法挽回,怎么还是,”姜常听了这漫不经心的话显然有些着急,但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姜怀青打断。
“没事的常叔,我有分寸。”姜怀青语气轻快决绝,没有给姜常争辩的机会。
“你呀,唉。”
姜常无奈,叹了口气便转头离开。
感叹岁月无情。
一年前,朝廷下属各地官府突然开始行动,抓捕异人方士坑杀并焚毁有关术法修习的书册,不分青红皂白,连同江湖骗子与真正的修士一并捉拿,一时间传递了上千年的各路方士血脉被赶尽杀绝,几乎屠戮殆尽。而氏族势大,原本足以自保支撑,可老族长突感恶疾仓促离世,加之朝廷有意在暗里将这个曾经帮助他们立国的顶尖方士部落拉下马,导致当时的氏族各部处境艰难,面临风雨飘摇之地。
逢时,刚刚成年的怀青接下了这个重担,采取了先前未有过的强硬手段平息了外患,内里稳定了氏族各部,与朝廷沟通确立了双方平衡,一夜之间从一个正值青春的烂漫少年成长为了一个能抵重任,坚如磐石的氏族族长。没有任何过渡,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怀青接过族里人希望眼神的那一瞬间,这个自小就被姜常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没来得及拥有林深溪清的岁月,便与族长的背影重叠,不再和以前一样处世随心,只能在亲近的人面前保持最后一点原本飞扬跳脱的个性。
每想到这里,姜常都有点痛心。
“喂,常叔,记得让这里的厨子给我做个松花肉啊,听说这里做的很好吃的!”姜怀青喊道。
伴随常叔离开的步伐吹起了一阵风,吹的他指间的花轻轻摇晃,姜怀青睁开了双眼。
如此寄情山水、诗酒风流的人物眼底果然清澈澄静,不夹杂半点杂质,但却也不含他应该有的洒脱。
眼里露出的神情不同于先前嗅花时表情的略带戏谑,静如止水,脸映着残阳,通红透明好似熔炉旁正在锻造的金铁一般,有一点执念,有一丝坚定。
火烧云下,姜怀青打马转身,向巍峨高耸的关隘走去。
————
秋夜里彩云遮月,城墙砖面上投下一片片阴影。
函谷关,初建于西周,始建于秦孝公时代,于秦孝公十八年与魏国大战收复失地后在此地设关,自此先后成为多次大战的主战场并每一次都成功将敌军拦截在了关外,护卫都城和平,是帝国历史上功勋赫赫的一座军事要塞,更是能够成功立国的重要因素之一。
在经历过两次变法后的秦国经济实力得到巨幅提升,国家财政实力雄厚,再加上统一六国时收编了各国残余军队,整合各国财资,百姓得到了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安定,米粟满仓,国库日渐丰盈,达到了百年以来的国力巅峰。在如此强盛背景下,秦军弹粮充足、矛尖甲固,在皇帝铁血军政的领导下,各地军事要路、栈道一律重修,各处重要关隘也全部修补加固,作为都城咸阳的唯一屏障,函谷关自然在列。
“莫使我入函谷关,一入函谷天下翻。”这样一句不知何时何地传出的顺口词提醒了都城权贵们函谷关是有多么重要。都城地处平原,一旦入关便可长驱直入直逼宫城,掐断帝国命脉,将他们的虚荣浮华通通踏进泥土,所以哪怕经历过多次考验的函谷关本就固若金汤、易守难攻的代名词,也难挡商贾权贵难得的热情,在历年不断修砌下,守关士兵脚踩的城墙是越来越高,变成了一个铁木砖石构成的笼子,一个飞鸟都难以逾越的天堑。
今夜,一队外乡人就要在这个笼子里过夜。
真是让人惆怅。
姜怀青抿了一口酒,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住的房间在驿馆的二层,夜已过半,驿馆和周边道路早就没有了白天他们大批车马刚到时的熙攘,店里两盏青灯摇晃,店小二也没了踪迹,姜怀青却一直不停在一楼独自喝酒。
说是喝酒,也不十分准确,他是喝一些再往桌面上倒一些,然后食指沾着酒水在桌面上胡划,等酒干了就再倒一些,往复不断。
“小青,早些睡吧。”常叔从夜色中走来迈过驿馆门槛,坐在了姜怀青对面,又道:“明天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姜怀青没接话,依然信手在桌上挥洒,任由两人间的空气沉默,直到姜常快要忍不住再开口时突然食指用力在桌上一划,示意姜常查看。
撒了满桌的酒水被姜怀青在中间划出了一行字:
‘常叔,趁现在快带大家走。’
很是潦草一行字,姜常却看的明明白白,不由得脸色一沉,顾盼左右确定没有别人后才低声道:“小青,没必要这样的。”
“现在只有常叔你有能力带大家走出去,这么多人,我会照顾不来。”姜怀青自顾自说着。
姜常劈手夺下酒杯,说道。
“我知道你确定的事情不会改变,你这样不听我的,那咱们就从长计议,你是氏族族长,我也算是挂名的帝国国师,纵使是老族长的死与他狗皇帝有关,他不认情分胡作非为,但他现在相除掉我们总还是需要一个能平息天下的理由吧,此行他叫咱们来对天下的宣召可是要进行封赏,所以只要忍一忍,等大家回去,再行言杀也不迟啊。”姜常说着不自觉拍了一下桌子,却听姜怀青缓慢说了一句。
“现在大家深陷关中,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
一句话不多,直击要害。
姜常身形一颤,“是啊,我还真是老糊涂了。”
失神半身瘫在桌边,又道:“表面说你是进宫受赏时突遇变故不慎殒命,实际上密杀宫中,又或者直接将咱们大家斩杀于这函谷关中再封锁对外消息,昭告天下说大家是遭歹人陷害,虽有趁火打劫之嫌,但氏族支派复杂不可群龙无首,朝廷有意接纳便可堂而皇之、顺理成章的以强硬手段断绝氏族命脉,一扫他一统天下的最大隐患,”
姜怀青不语,手依旧不停画着。
姜常叹了口气,又继续说:“如果我们之前拒不入关就可说氏族公然违抗圣命、包藏祸心,从而举天下之力将氏族全族剿灭,纵然氏族不死也必定元气大伤,再难变成他的威胁,想想当年太祖说的话真是没错啊,‘静守天命,不搅风云’,省的现在麻烦。”姜常拿起姜怀青面前的酒壶一饮而尽,望着门外漆黑的夜空。
夜里的函谷关就好像两只大手向上高高举起,把天空挤成了一线。
函谷关真是个好笼子。
————
山谷间的风总是比较大,才刚入秋没多久便有了刺骨的味道。
两人相对而坐,默然不语。
姜常饮尽最后一口酒把酒杯往地上一摔,酒杯四分五裂,起身走到驿馆门口,尽可能强忍着用平缓的语气问道:“你说毕之那小子会不会来。”
姜怀青没说话,抿了抿嘴,跟着常叔一同走到馆外。
四下不寻常的寂静。
函谷关多年发展加上近年来不断提高的军费拨付,在庞大数量的驻军建设生活下早就不再是简单意义的一座关隘,已经有了简易的街道和各种生活设施,相信再经过几年平和发展上升为一座军镇规模应没有任何问题。
常备驻军七千,加上其余店家人员总数近万,现在这里却只留刚刚到达的氏族车马人员,关头哨所空无一人,店家驻军不知所踪,俨然一座空城。
镇中间一片类似于小广场的空地上,常叔撕去上衣露出精壮臂膀站在其中,静静吸气。
他的皮肤开始逐渐透明,像用布蒙住双眼后渗入眼皮的阳光般散发着温暖。全身的血脉经络逐渐明显,腿部脉络透过布料发出光来,里面流淌着金色的血液缓缓流入心脏。
在心脏的表面刻满了不知何意的纹路,像符咒,又像是一幅纷繁杂乱的画,一条条图腾所化的虎耳夔龙游走不停。常叔周身光芒越盛那夔龙便游走的越快,常叔不断运功催发,一条条夔龙快成了金色的丝线,穿破心壁而出,顺着经脉全部游走到掌心,相互挤压缠绕成了一个浮于掌上的光团。
常叔开始默念古语,经文连串发出,随后突然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光团顷刻间流水一般顺着指缝倾泻在地,化作千条小蛇游向四面八方,所过之处人畜皆变为小的黄色光点被那小蛇吞下,小蛇也随之不断变大。待片刻后小蛇吞噬够了数量纷纷原路游回常叔掌心,原本寸许长的小蛇已长到半尺有余,缠绕而成的光团也变大不少。
之前还有些人气的函谷关内彻底一片死寂。
“小青,你真的想好了吗?”姜常背对怀青,依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嗯。”
虽然常叔看不见,但姜怀青还是在回答的同时点点头,随即左手两指在右手手腕处一划,鲜血涌出,在伤口上凝结成了一颗鱼眼大小的血珠,姜怀青用力扯下甩手扔给了姜常。
姜常伸手一接,敛气凝神将血珠放入了光团中心,黄色光团立马像涓涓细流重新汇聚一样回到心脏,透明的躯体也随着心脏再次封印而恢复正常。
“我这乾坤袋得来不过七八年,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狗皇帝自然不晓。”姜常掸了掸身上尘土,道:“你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坚决入关的吧,如果放在入关前我是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皎白的月光透过乌云照在姜怀青身上,他像个成熟的族长一样沉默着不说话。
“一个人,独自面对百万雄师也不算辱没了氏族的名声。”
姜常说着往前迈了一步,“氏族的这滴传承血脉我定会拼死守护。”说完又迈了一步,整个人顿时如附着在案上的黄沙般消逝在风中。
四下无人,隐约能听见城墙尖的红旗快要被高处的狂风撕开,姜怀青突然笑了。
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放肆,笑得弯腰捂肚,笑得涕泗横流。嘶哑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到消散,猛的一抹笑溢出的眼泪,回首望天。
“毕之他会来吗?”
漆黑的夜空被映成了红色,漫天燃烧的箭矢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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