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蔬果肉菜俱足,味道鲜美。我头次知道九尾有这样好的厨艺,不禁馋虫大动,大吃特吃,并发誓以后再也不羡慕白家小小姐有秋宝瓶那样一个好厨子。
黄衣看着我直笑:“姐姐像几天没有吃饱饭一样。况且,有这样多的鸡鱼鹿脯,你盯着一份素面吃甚么呢?”
我正搛了一大股细面条放进嘴里嚼着,听了黄衣这话,连忙自口中腾出一条舌头,含含混混地回击:“我们前几天在外面吃的那甚么馉饳儿,被你赞的千好万好,我看都不及这个面。”
九尾瞧着我和黄衣,笑了:“你别提,你姐姐确是生了一张巧嘴,任甚么好东西都能被她吃出来。她吃的那碗是淮州南水原产的银丝面,原是奉入宫中的贡面,只次一等、难入宫的才在帝都几处饮食店有售,还时常短货。满桌儿的肉菜都未必有她这一碗面贵。”
我咋舌:“你是说,宫中的面吃着比我这一碗的味道还要好。”
九尾微微笑:“自然。”
我正要再问,黄衣却兴致勃勃地抢先开了口:“一些面而已,说来不过是大麦粉条,为何那样贵?比这桃花酒炙鹿脯还要贵?”
我前头一个碧莹莹的荷叶儿青瓷大盘子里,盛的便是黄衣口中的桃花酒炙鹿脯,酒气馨甜,鹿肉紧实,确是引人食指大动,只怕是这桌上最贵的一道菜。
九尾今晚似乎兴致也颇高,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亦是听说,这银丝面做法繁复,原料多样,绝不只是你说的大麦粉条。淮州气候湿润,多种稻谷,南水原却是个例外,其地地势甚高,郎风和照,当地多种大麦,收获后便挑最好的麦子臼磨成粉。这粉要极细,在南水原的暖阳下三蒸三曝,晒进阳光的味道。”
“然后将精选的山雉鸡、鳜鱼、衡州碧游虾三种东西的肉晒干研粉,和鲜笋、香菇、山药泥、藕泥混在一起,和到面里,加上以鲜笋、山菇、虾所熬的鲜汁,和成面团制面,拌面时再加入一两盏生鸡蛋清。肉都要选极精的,有一点油便和不起来面团。这样的面,配料占一分,面占六分,吃起来时面额外有味道,反而配清汤便好。”
这一下别提我和黄衣,就连自马车出事故之后便沉默寡言、不大说话的青衣都听住了。我和黄衣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地问九尾:“面而已,便要费这样多的力气。”
“所以,也只宫里吃的起。”九尾淡淡地道:“银丝面年年贡入宫中,近年来贡量还在逐渐增加,去年便已有一万两千多盒。阿,对,忘了说,这面需要储存严密不受潮,因此都是用檀木盒子装裹,一盒面大概有两斤。这样的一盒,即便是通不过宫中验收、拿到外面来销售的次等,在帝都饮食店也要足足十贯钱。”
我又惊又疑,结结巴巴地问九尾:“那,那宫里能有多少人,吃得下这么多面?就是一年四季都吃面,只怕也吃不完,况且他们总不能一直吃面,总还要吃些米饭、面饼甚么的。”
九尾缓缓道:“如今主政的是竹国第七代帝王,这代帝王登基的时候极年轻,且其母早逝,如今宫中并无人能管束得住这位帝王,因此生活很是奢靡。传说他和皇后不睦已久,自然颇多内宠,嫔妃有几十殿,只公主便诞了八位。这些人出入动辄要人伺候,宫女丫鬟更是不计其数,况且还有从前帝王的老太妃们。因此这些面不仅不多,甚至年年都不够吃。宫里若短了这个面,别的面是一概吃不下的。”
我心下震惊,照九尾所说,这宫内乌泱泱的该有多少人?并不像个皇宫,倒像一座小城。况且她们吃些面条便这样繁复,那平日吃的米面蔬菜,鸡鸭鱼肉,只怕更有多少我从未听过的新鲜花样儿。而我和两个妹子从前生吃过多少山野禽鼠,有时饿到皮亦要吃,也依旧活得好好的。纵然来了人类世界之后吃了许多好东西,可就是突然失去了现有的一切,回到山林里抓老鼠,我和妹妹们也依旧活得下去。
我不由得望了一眼青衣。晚间天气凉,又是临池临水,宛儿特意在玉色镶边单罗衫外为她罩了一件素地黑枝直领对襟绸褙子,她坐在池边,身姿纤薄,一眼望去,如白山黑水,说不出的孤寂寥落,我不禁怔了一怔。她亦抬眼看我,我竟从那惯常温和柔顺的眸里窥见了三分冷意,几乎吃了一惊。
青衣见我望她,微微一笑,笑里是惯常的温和,那点冷意泯入眸中不见。我心头一暖,只当自己看错了。桌上放银丝面的葵瓣黑釉盆内还有大半的面,如今知道了这面珍贵,我不敢多吃,赶忙搛了些盛在一个青团儿似的豆绿釉小碗儿里,给青衣递过去。她接了,默然低头吃面;黄衣也给自己搛了些。吃过,果然人人都说好。
我便问九尾:“都是一样的人,又不是多生了两手两脚,为何宛儿良儿给人做奴婢,那些皇族的人却有钱吃这些东西?”
九尾夹了鹿肉放在我碗里:“不是皇族用钱买,所谓上贡,就是宫里以帝皇的权力向自己的辖地索要各式特产。至于为甚么,你们族里不是也有族长,每个族长还为保护你们操碎了心?你自然愿意把好吃的让给他们。”
我噘嘴辩驳:“不用钱买,那岂不是更不厚道了。且五位族长都是自己抓吃的,还会把更好吃的肉让给我和青衣。虽然也有我让给他们的时候,也有他们躺着不动,由别人出去给他们抓吃的的时候,可那种时候他们在生病啊。生病是不能作数的,我也生过病。”
九尾看着我,颇无奈:“族长只领着你们几个捣蛋鬼就够受了,每日生活那么多事,不都是他们在操心?更何况,”他顿了一下,喝了口碧螺春:“如今的竹国帝皇统治着如此大的疆土。若给你五百只猫来统领,你也一定忙到没时间去自己抓老鼠。那些人上贡也未必全是被强迫的,也有麻烦了皇上就要用吃食来抵的意思。”
“若是这甚么皇上,统治的不好呢?”
“那恐怕他统治不了多久。”九尾噗嗤笑了,“能者为君,百姓也并不是傻子。最重要的是……竹神不是傻子。”
我怎知道这席话几乎是大逆不道,痴痴地坐在那里品话里的意思,总觉得有些对,又有些地方很不对,却也讲不出来。我偷眼瞧九尾,他眼里是极深沉的黑,仿佛由刚才的那一席话想到了更深的东西;再偷眼瞧青衣,只见她眼中有一丝不以为然一闪而逝。
我颇不是滋味,正要说话,黄衣却笑嘻嘻地搛了鹿脯给我:“姐姐你吃这个,最后一块儿了。”她倒是依旧贤妻良母,既不理九尾的话,亦品不到桌上那两个人的情绪。
我一口吃尽了鹿脯,九尾沉吟着,将那荷叶盘子拿过去,自一旁盛了山泉水的木桶里濯尽了油污,将背面翻给我们看。那盘子背面竟有一个填金的纹印,奇奇怪怪好看的紧,倒像是个记号:
“这盘子也是官窑造的。不过上贡的都是内造上用,这是官窑民用,官窑每年烧完宫里给的上贡定量只需八个月,剩下的四个月烧制的瓷器都销往民间,算是官窑额外赚钱,上头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有金印竹叶青标记的都是官窑产的瓷,比民窑烧出的瓷质量确实高许多。”
我好奇心一起,已丢下了为何同样是人、有的人做奴婢有的人做帝皇的问题,抓着九尾便问个不住。九尾便如往常一般耐心给我讲着各地有甚么特别的物产,宫内都要甚么上贡,宫内平日里都是怎样生活,逐渐便讲到了宫内选猫都看什么。
我突然想起一事:“你前些天告诉我,想入选要学会看人类的文字。所以这个要考咯?”
九尾失笑:“那是我骗你的,他们不考这个。他们甚至希望你们半点文字都不懂。”
我大吃一惊,哥哥居然又骗我,天知道我为了学会这东西,在白仙月的马车上费了多大的心力、度过多少个不眠夜。我气得又隔席打他:“那你为何让我学?他们又为何希望我们什么文字也不懂?
九尾挨了我几下打,然后把我端端正正又扶回座位上坐好。他面上平时的调笑神情一点都不见,倒颇为严肃,缓缓道:
“我让你学,自然是希望你看得懂。他们不许你学,自然是希望你看不懂。人类不像你,他们的脑子灵活的很,心思也多的很,宫里的人更是斗得厉害。她们若互通消息,很多时候是写成文字,你若看得懂,她们的许多计谋岂不是败露了?所以她们不愿你懂。但你若看得懂,却装不懂,很多时候就能规避危险。所以我希望你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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