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目光紧盯着栖云俯叩在地的皓首,面色变得阴晴难定。他的大指在蓝田玉璧上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似是要将其磨下一层玉屑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天子冷笑道,“阿节,仙长赤诚若此,岂可无礼?”
他的话虽是对着段节说的,目光却未曾离开栖云半分。
“仙长方才说恐惧今日之言祸延九族,果真有此事?”
“贫道不敢欺君。”
“仙长是方外之人,也怕沛王吗?”
“贫道虽是方外人,却也并非生来即是方外人,宗亲九族,尚在尘世。永祯九年,沛王夜巡紫宸,亲缢伏后,伏姓九族三百余口,一夜之间尽遭屠戮。天家血脉,国舅宗亲,犹且不免此等横祸,贫道……岂敢不惧?”
栖云说这些话的时候,抬眼偷偷打量着天子的脸色。如他所料,天子那张年轻的面庞上,青筋一条条突起,愤怒的血色直从额角烧到了耳根。
他那张稚嫩的脸庞此刻看起来甚至有几分狰狞。
此刻,中常侍段节只觉得眼前这个道人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他不仅敢讥刺沛王,竟然还敢提伏后!那可是伏后啊!陛下最心爱的女子!
时间突然变得无比漫长了。
“喀——嚓——”轻微的碎裂声蔓延开来。
天子终于松开了紧握的双拳,细碎的玉璧粉末自天子纤细的指端滑落。
为了克制内心的愤怒,他竟是生生捏碎了那块佩带了二十余年的蓝田美玉。
“仙长苦衷,朕知之矣……”天子略带些疲惫地感叹道,“不知仙长俗姓何氏?郡望如何?”
栖云蓦地抬起头来,不顾任何礼数,鹰隼一般的目光直直地勾住了天子的双眼,半晌才吐出四个字来。
“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
天子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忽地痴痴笑了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沛王即将顿兵东进琅琊,仙长这就坐不住了,为宗亲们操起心来了?”
栖云蓦地双手伏地,俯颈向前一推,整个身子匍匐在地。
“贫道……确有私心。然,贫道非是存心徇私,而是一心报国,为公济私。”
天子笑得愈发寒冽了,“朕活了二十五年,还是第一次听说为公济私。仙长不妨明言,何谓为公济私?”
“扶天翰于将倾,续帝室于将危。以此功业,换我琅琊王氏百年荣华!”
“呵……好一个‘山野懒人,不堪驱策,难预庙堂之筹’啊。仙长心中如此热切名禄,嘴上又何必尽挂老庄之言?”
“陛下欲治贫道欺君之罪,贫道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发落。”
天子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将此事轻轻揭过。只见他在大殿上沉默的踱了三数步,终于再次发问:“沛王摄政三十余年,劳苦功高,虽偶有……僭越之举,终究不失臣节,仙长何言帝室将危?”
“陛下适才言及‘御宇一十七载’……恕贫道斗胆,敢问陛下,政令不出紫禁,王纲难驭群臣,大事悉决于沛王,陛下何称御宇?陛下果真便甘于垂拱而让天下乎?”
“况且……”见天子不答,栖云在言辞上更进一步,指出了最致命之处。
“纵然沛王有为臣之心,河间侯亦有为臣之意否?”
天子的脸色蓦地变得惨白。
“沛王年过花甲,老矣,衰矣,雄心渐灭矣。永祯十五年,沛王加九锡,冕十旒,荣宠已极,欲全臣节,当不至再生贪念。然则,河间侯为沛王嫡长子,尚属壮年。沛王薨后,河间侯既袭王位,能无意于至尊乎?”
“昔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尚北面事殷,及文王薨,武王不及葬父而会师孟津。文武故事,可为今日之鉴。”
“放肆,尔竟敢以殷纣方陛下?!”段节骤然咆哮了起来。
话说到此处,栖云再也无所顾忌了,厉声向段节回击道:
“殷纣果真为暴君耶?昏君耶?倘若一朝身死国灭,陛下为尧舜,为桀纣,岂非任由史笔涂抹?”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段节歇斯底里起来,“沛氏居侯王之高位,尚不敢放此反言!此妖道已反骨毕露,陛下为何还不肯令老奴将其诛杀?!”
“自古忠言逆耳,贫道之言若不中圣心,惟一死以谢陛下!斧镬之刑,甘受不辞!”
大殿再一次寂静了,只听得到天子粗重的呼吸声。
“满朝文武,尽为沛氏党羽,不意竟在此深山古殿,听闻此等肺腑之言。坐而论道者多矣,未有如仙长般烛幽洞微者。仙长……不……爱卿……请起吧。”
说着,竟然亲自伸手搀起了栖云。
“臣……谢主隆恩!”
“沛氏窃据朝堂三十余载,根基深厚,党羽众多,未可妄动。婉儿之死,朕日夜切齿啮心之痛也。争奈朕无力杀此老贼,也只能徒呼奈何而已。前言相试耳,卿勿放心上。”
“陛下既来崆峒,微臣已知陛下心意。”
“哦?卿何以见得?”
“景室仙宗,距玉京不过八十余里,世受皇家供奉。陛下若只为求问蛮荒之事,驾临景室山足矣。然则陛下舍近求远,轻装简从,来我崆峒。所欲者,不外乎避沛氏耳目而已。毕竟,景室宗主入沛王之幕已逾三年矣。”
“爱卿果知朕心。既是如此,卿亦应知朕此时心中所念为何?”
“诛杀沛氏老贼!”
天子紧握住了的栖云的手,“何以行事?”
“万般计策,俱在此囊之中。”栖云说着向天子递出了早已备好的锦囊。
“待陛下回辇玉京,即可解此锦囊。按囊中计策行事,琅琊王氏在外为助。不出一年,必令沛氏悬首宫门。”
天子接过锦囊,脸上立时多了几分古怪之色。这道人故作高深的手段,他实在是厌烦了。
只听他沉声道:“朕为何不能在此解囊?”
栖云嘴角微微上翘,淡然答道:“天时未到。”
听到这道人拿天时搪塞自己,天子心中虽然不悦,嘴上却也不好再追问了。
只见他盯着锦囊看了许久,又向栖云问道:
“卿之计策,有几分把握成事?”
“陛下握得紧这锦囊,微臣便有十分把握!”
“爱卿果真如此笃定?”
“陛下可还记得,微臣先前何以断言:‘北蛮妖族不足为惧’?”
“爱卿说的是君臣一心。”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陛下若真能视臣如腹心,纵北蛮百万妖众亦不足为惧,况区区沛氏耶?昔伊、吕之于汤、文,一旦遭逢,而风虎云龙,卒成王业。何也?要而言之,亦不过君臣一心而已。”
成汤、周文,俱是百代明君。搬出这等先圣前贤来,天子也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了。
将锦囊交予段节郑重保管之后,天子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来。
“崆峒派的星算之术,应是精妙绝伦吧?”
“陛下过誉了。”
“卿以星命推算,沛氏尚有寿考几何?”
“天年尚有三载……然……横祸不在此论!”
“甚好……”天子放在蔽膝上的双手缓缓攥紧,“若是让老贼得享天年。九泉之下,朕也无颜再见婉儿!”
“伏后血仇,必得洗雪!”
“事成之日,裂土分茅,天下与卿共之!”
“惶恐!微臣方外之人,权位岂敢望耶?事成之后,唯愿陛下善待琅琊王氏,勿效越大夫文种故事。”
“爱卿果真无意于名禄乎?呵呵……好……朕便依你,日后皇室与琅琊王氏,永结秦晋之谊!”
“微臣……代琅琊王氏八千子弟……叩谢陛下隆恩!”
栖云的头重重地磕在广成大殿的白玉地砖上。
天子没有再去搀扶栖云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盯上了大殿上方雕龙绘凤的金花藻井。
“这大殿……真的太闷了……”天子幽幽地叹息道。
他入殿之时,栖云为防止谈话时泄露机密,运起殿中法阵紧闭殿门。但这偌大一座广成大殿,不过坐了五人而已,总不至于令人感到气闷。
“朕已然闷在这深宫中十七年了啊……今日才看到一线天光啊……爱卿……你可知此时朕心中感触如何?”
栖云仍旧低着头,没有说话。他知道,圣上的这一问,他无需作答。
天子也同样没有期待他的回答,他霍地大步向殿门处走去,然后,一把拉开了殿门。
夕阳金晖豁然贯进了大殿,将天子的身影直直拉长了数倍。
“终有一日!”天子迎着落日怒声大喝起来,“朕要让那炽烈的红日照进这大殿之中!朕要让所有人明白,这天下,还是我上虞家的!沛氏欺朕一十七年,朕便要沛氏九族血流成河、宗祀永绝!”
“仙长既言一载为期。明年今日,朕当与仙长于紫宸殿相见,敕封崆峒为我天翰第一仙宗!诛沛之事,还望仙长鼎力相助!”
栖云伏在地上,苍老的喉头里吼出阵阵金铁之声:
“愿为陛下效死!”
……
夕阳黏上崆峒的苍翠远山之时,天子的车驾终于驶下了轩辕峰。
站在广成大殿前,目睹着崆峒那流金溢黄的晚秋山景,栖云脸上的笑意一点点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萧飒落寞。
仿佛刚刚那番君前奏对,已经燃尽了他这具苍老身躯全部的热情。
仿佛刚刚那个令天子竦然动容、引为知音的纵横游说之士,根本就不是他,只不过是他操演出来的一个傀儡形像。
不然,凭他刚刚那一番精妙的言辞,他没有理由不感到得意。
事实上,此刻的他,只感到无比疲惫。
朝堂上的权谋之争,只怕是世上最磨折心力、最肮脏恶臭的事了。他不仅厌烦它,甚至还厌恶它。
为了中土神州的元元黎民,他却只能强忍住内心的厌恶,在天子面前,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说到自己都想呕吐。
看着西山上气息奄奄的夕阳,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寿数,自己今年也该五百六、五百七来了吧?不清楚了,太长时间没算了。
总之……大概没有几年可活了。
很多事情都要抓紧去做了,不能再耽搁了。
天子已经谈过了,该和武威城那少年谈一谈了。
他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夕阳残照间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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