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道者九境,观天之象,执天之行,曰三清,曰三洞,曰三尘。自下而上,由三尘历三洞而抵三清。三尘者,曰开尘,涤尘,辟尘……”
碧波潭畔,草庐轩窗之下,白羽正将那一卷《道者总纲》工整地抄写在宣纸上。
他实在没有料到,进入崆峒派修行,第一件事竟然仍是抄书。
他入山已然半月,按那酒鬼老三的吩咐,每日只是抄这一卷《道者总纲》,竟没有再见过那萧绮云一面。
不光没有见过萧绮云,便是同门师兄师姐居然也没有再见到一个。这偌大的幽篁后山,似是只住了他和酒鬼老三两个人。
想到这些,他心中不由得烦躁起来,手腕一滑,将那一个“天”字一撇过了头,浓墨溢出了字体,与前面那个“苍”字勾连在了一起。
看着乌黑的墨水在纸上缓缓洇渗,白羽的眉头愈发紧蹙了。
按那酒鬼老三的吩咐,《道者总纲》写错一字,即需重写。这一撇之误,却是将他半个时辰的功夫都耽误了。
他叹息一声,将那张宣纸恨恨地揉做一团,扔进了半满的废纸篓中。然后将那管兔毫笔一扔,却是不愿再写了。
轩窗之外,便是皎白如练的飞龙瀑。酒鬼老三今天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竟然没趴在那块大石头上酗酒。
白羽望着地那巨瀑,怔怔地出神。
“你的心还是太躁。”
听到那一道清脆如黄莺的音声传来,白羽身躯霍然一震,连忙转头看去。
那出声之人,果然便是萧绮云。
白羽慌忙起身,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对她见礼道:“师……尊……”
萧绮云却是没有顾及少年那略显窘迫的神态,只是淡淡问道:“你刚刚心神不属,下笔脱误,可是在怨我久不传你剑法?”
少年犹豫了片刻,坦承道:“是。”
“你已抄了这《道者总纲》半月,可知修行一道,以何为要?”
“坚守道心。”
“不错,坚守道心,乃是修行第一要义。守心之险,更甚于天劫。天劫之下,不过形神俱灭,重归大化。一旦道心失守,却是永堕魔道,万劫不复。羽儿,你心性如此狂躁,一受外力导引,极易入魔。若你不能收摄本心,谨守清净,为师怎敢传你剑法?”
白羽犹豫许久,终于还是答道:“师尊可知,弟子当日为何会随先师入玄阙宗?”
萧绮云妙目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为何?”
“因为弟子不愿做校书郎终老一生,若弟子入了这崆峒派,仍是终日以抄书正字为业。弟子……同当日的校书郎又有何分别?”
“这只是为修道打根基。”
“《道者总纲》弟子已倒背如流,根基早已打牢。”
“心神不属,何谈修道?”
“师尊若传授弟子剑法,弟子定然专注。”
看着眼前这目光灼热的少年,萧绮云脑海中突然浮现起风野王的面容来。曾几何时,那人的眼中也是这么灼热、这么殷切的光啊……
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热忱?只为了那一点执念,自囚于绝境死地之中,将足足两百年的年华浪掷?
记忆中的那张脸同眼前这张脸重叠在了一起,一时间竟令她难辨真妄了。
她叹了一口气,缓缓放下了那一缕故人之思,
“你这副样子,真的和他当年一模一样。你,真的不怕入魔吗?”
“入魔又如何?男儿立身天地间,岂可碌碌苟活?便是做了魔头,也是一介昂藏丈夫,胜过枯活百年!”
“呵……”萧绮云轻笑一声,似是在嘲弄着什么,“你见过他当年入魔的模样吗?”
白羽愕然。
“若是在那魔境里走过一遭,便再不会说刚才的话了。”
白羽愣了许久,苦笑一声,“说了这么多,师尊还是不肯教我剑法。”
“剑法,我总归是要教你的,但还不是现在。我不能让你重蹈他的覆辙。”
白羽眸中有无法掩饰的失落滑过,他转过头来,望着窗外澄澈的碧波潭,淡淡道:“待我如三师兄一般,终日酗酒为事,师尊才肯教我吗?”
萧绮云定定地看了白羽许久,终于无奈的苦笑一声,淡淡道:“罢了,随我来吧。”
白羽心中蓦地升起一丝喜悦,连忙追问道:“师尊可是要教我剑法?”
萧绮云轻轻摇了摇头,“我崆峒门规森严,各脉首座皆有自行收徒之权,然则各脉新晋弟子必须于每月朔日,进轩辕峰登记造册,此后方能算是真正的崆峒弟子。今日正是九月初朔,按规矩,为师今日要带你上一趟轩辕峰。”
白羽苦笑一声,诺诺点头。
……
崆峒山占地千里,山脉绵邈,势走龙蛇。五百丈以上高峰计有六百八十四座,其中五百三十七座皆属化外之地,妖兽昼出,凶险莫测。剩下这一百四十七座之中,又有九十三座未经开辟。实则崆峒弟子可以涉足之处,只有五十四峰而已。
轩辕峰,乃崆峒第一高峰,昔日轩辕黄帝问道广成之地,最是造化钟灵之处,亦是崆峒历代祖师开辟最力之处。历经十数代崆峒修士的磋磨,整个轩辕峰巅已被夷为平地,成了一方宫阙如云的胜境。白玉地砖足足铺了数千顷之广,端的是大气磅礴、恢宏壮丽。
玉笥殿虽只是一方偏殿,与广成大殿不可同日而语,却也建构的贵气十足。仅仅那六丈高的殿门一处,便耗去了数百斤金丝红檀。
白羽跨进大殿之时,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暗暗吃了一惊。
只见那玉笥殿内,十六道长龙早已列好,每一条长龙少则十数人,多则数十人,正是其他十六脉新晋弟子。只是崆峒门规森严,在其师长的监督下,不仅不敢大声喧哗,甚至连交头接耳也不敢。
崆峒派十七道法脉,除了幽篁峰这一脉人丁稀少外,其他各脉弟子皆有数百之众。各脉的每一个入世行走,每一月都要从中土各地寻觅来三数个资质不错的弟子,才能维持住那个庞大的人数。
大殿正中,十七道金光巨柱直插穹顶,每一道金光巨柱下面都是人头攒动,唯独那道闪着“幽篁”两个硕大篆字的金光巨柱下面,却是一人也无。
白羽这时候算是明白老三那天为什么骂他“憨货”了。
跟着萧绮云走在殿中,白羽听到一阵阵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众多新晋弟子交头接耳之余,目光也纷纷转向了这对师徒。
被众人不怀好意的盯着,白羽自然是浑身不自在,萧绮云却是泰然自若,迳自在“幽篁”光柱下站定。
只见她一将手伸进那光柱,那光柱中立时浮起了一块羊脂白的玉简。萧绮云抄起玉简,递到了白羽面前。
“喏,用你中指的鲜血,将你的姓名、籍贯写在这上面,然后投进光柱中,就算登记入册了。”
听到萧绮云的吩咐,白羽连忙接过玉简。
然后在玉笥殿中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白羽一口咬破中指,在那玉简上写下了“武威白羽”四个字。
不料他甫一将那玉简投入光柱之中,那“幽篁”光柱立时金光大盛,恍如烈日,直刺殿中众人纷纷侧目。
只听得“嗡”地一声巨响,整个玉笥殿内二十四架青铜编钟同时轰鸣。
待金光稍暗,众人才见到穹顶下竟然现出了一尊硕大的金麒麟法相,那金麒麟唇吻微张,浑灏的声音立时传遍了整个大殿:
“武威白羽,陆吾血脉,金魄乾元之体,上上良材。兹事体大,记名玉简已然封牒,移交掌教真人察看。”
原本寂静的大殿立时沸腾了,那些人再也顾不上什么门规了,热烈的讨论起那“陆吾血脉”、“金魄乾元之体”究竟如何罕见,那“武威白羽”到底是什么来头了。
便是众人看他的目光,也突然变得异样了。
白羽站在风暴中心,浑身上下愈发不自在了,他正准备央求师尊带他离去,忽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了一道耳熟的声音:
“武威白羽……怎么……怎么会是他?”
“白麟,难道你识得此人?”又一道声音响起。
听到“白麟”两个字,白羽大惊,猛地转头一看,果然看到十数步外,“碧梧”光柱下,正站着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哥。
白麟正急着回师父的话,却也没有注意白羽已经扭过头来,只听他对面前的绛衣中年人道:“师尊,那白羽算是我的兄弟。”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做算是?”
“师尊,他……他是我父亲和婢女生的孩子。”
白羽的手猛地攥紧了,面庞兀地涨成了铁青色,看向白麟的目光直欲凝成刀芒。
只见他胸膛猛地起伏了三数下,终于还是决定将这口气咽下。
他说的也不错,我不就是个婢女的儿子吗?
察觉到白羽的异样,萧绮云也忍不住向碧梧峰那边看了过去,只见碧梧峰首座屈景逸与他座下的亲传弟子白麟正在细声讨论着什么。
听刚刚白麟所言,白羽与他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是看到白羽那铁青的脸色,萧绮云转念间便想到,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只怕早有嫌隙。
为免争端,她正准备带白羽离开玉笥殿,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屈景逸的清喝声。
“萧师妹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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