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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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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临别摔琴谢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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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崆峒山,幽篁峰。

    风野王行事向来放荡无忌,今日到了这幽篁峰,却是踌躇起来了。

    他已然在幽篁峰的竹林外立了一个时辰,竟始终未敢再进一步。

    许是感受到了白羽心中的不耐,风野王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终于青衣微振,向前踏出了踏一步。

    “绮云,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略带了些几分粗涩,仿佛有悔恨羞愧夹杂其中。

    竹林内却许久未有回声。

    风野王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黯然道:“东海一别,三十年弹指而过,你当真不肯再见我一面?”

    竹林那边依旧悄无声息。

    风野王眸中的失望之色愈发浓郁了,他苦笑一声,席地而坐,大袖轻拂,膝上已多了一张桐琴。

    “潇水初逢,我本不该以琴音相挑,使你我一误终生。今当永诀,无以留赠。唯有丝桐一曲,聊以告慰知音。”

    他说罢,十指轻轻抚上七弦,“铮————”地一声,以变徵之调起奏。

    琴声初起,白羽便立时感觉到一阵入骨的冰凉浸来,直似遽然置身寒泉之中。

    “泠泠淙淙”的琴声流水一般自风野王指间流泻而下,寒意愈发浓重起来。白羽只觉风野王弹的不是琴,而是一脉溪涧清泉,不仅随危石流转而呜咽有声,更是时时溅出刻骨的冰冷来。

    这一脉流泉之下,白羽仿佛还听到了翠竹拔节的微声,极细极轻却又极脆,嘎嘣嘎嘣,一点点直碎到心涧之中。仿佛令心底都要生出一层秋霜来。

    就在他不胜寒意之时,竹林中蓦地传出一道清越的箫声,那箫声阳畅温和,竟传来丝丝暖意,直令他觉得肝胆都舒张起来。俨若凤凰栖于梧桐,柔软的尾羽轻轻覆上了他的胸膛。

    一琴一箫,一寒一温,阴阳合鸣。

    原本冰炭不相容的两种音声,此刻无比奇妙的水乳交融起来,宛若寒来暑往,四时更迭。使得这琴箫合奏之下,竟隐隐透出一股天地往复,生生不息的道韵来。

    琴音低沉而箫声清越,一声箫后,往往有三数道琴音相追随,缠绵悱恻,情意无限……

    白羽渐渐听得痴了,浑然忘却了此行的目的。

    许久许久,琴箫之声才渐渐消歇。

    那便是一曲终了。

    偌大的幽篁峰立时死寂了。

    风野王叹息一声,缓缓直起身来。

    他盯着那张桐琴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霍然将那张桐琴摔得粉碎,朝着竹林那边斩截道:“我羽化之期将至,今日既奏此曲,别无憾事。唯有此子,是我至亲之人,孤弱不能自立,还望你将他收在门下,多加照拂。算是我最后一次恳求你吧。”

    那片竹林中终于传出了应答之声,其音清脆,如鸣玉珂。

    “三十年了,你的琴音还是这般寒冽,令人闻之伤心。”

    风野王轻笑,“自古伤心人别有怀抱,干琴甚事?”

    那道声音沉默了片刻,似是不知该对这句话如何作答,只好将话锋轻轻转过:

    “这孩子,便是你选定的衣钵传人?”

    “是。”

    “既是你将他托付于我,我纵是豁出性命,也必定护他周全。”

    “此恩深重,来世必偿。”

    “你还有几日可活?”

    “三日。”

    “这三日内要做什么?”

    “北上蛮荒,与天拒宗一战。”

    “呵……”竹林内传出一声冷笑,“死到临头,你竟还念念不忘那中土至圣之名?”

    “虚名何用!此战非为其他,我如今只剩三日可活了,还不让我快意一番吗?”

    竹林内那道声音沉默了许久,终于恨恨地答道:“既然你急着去天拒宗,还赖在我这幽篁峰干什么?难道还等着我送你下山不成?”

    竹林内外,一时间变得静寂无声。

    风野王将脸缓缓仰了起来,似是不敢直面那片青翠欲滴的竹林。

    片刻之后,才听到他低声喃喃道:“我此生负你良多,若……若来世可期,你……可还愿听我抚琴?”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轻,白羽身在近处,尚未听清,不成想竹林中那人却字字入耳。

    一丝若有若无的轻叹过后,淡淡的答复传来:

    “若有来世,愿不复与君相见。”

    风野王眉峰兀地一聚,而后苦涩地展颜一笑,“也好。”

    他转过身来,行经白羽身侧时略了顿,淡淡道:“你既不愿再认我为师,日后,便拜她为师吧。我不怪你。”

    白羽听他说罢,嘴唇微动了动,本想为昨日之事说一句致歉的话,然而喉头却好似被烈酒堵塞一般,犹豫了半晌,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就这般定定地看着那一袭青衣落寞地消泯于幽篁峰,如风过竹林一般,了无痕迹。

    许久许久,才听得竹林中那道声音又传了过来,“他……终于走了吗?”

    白羽木然点了点头,“走了。”

    竹林那边又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你进来吧。”

    音声甫落,翠竹左右分披,为白羽现出一条青石道来。

    白羽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竹林内曲径通幽,处处玄机,每每于山穷水尽之时峰回路转,白羽折转了七八次,竟是仍没有走到尽头。

    直到白羽即将失去耐心时,终于有清越箫声在耳畔响起,眼前的翠竹如烈阳遇雪一般消散一空,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眼前偌大一汪碧潭,潭中红粉错杂,绿云扰扰,竟在这仲秋时节仍盛放着一池碧荷红莲。绿云中央,矗着一方的石亭,亭中立着一名白衣女子,那女子容貌清丽绝伦,我见犹怜,手中正按着一管色泽深碧的洞箫。

    那女子见白羽到来,按箫的玉指一顿,一双明眸缓缓转了过来。

    看到那一双桃花潭水也似的明眸,白羽顿觉心魂巨震,仿佛遇上了世上至美的风景。

    流泉激石,犹有余声。然而心魂的悸动,却绝非音声所能述其万一。彼时彼刻,天地广袤,孤峰静寂,辟尘衣纹丝未动,然而白羽的心中却突有情种破土而出,瞬息长成参天巨树。

    他突然有些嫉妒师尊了。

    那女子痴痴望着他,半晌才喃喃道:“像,真像。”

    白羽知道,她这是又想起自己的师尊了。

    但他从未发觉自己和师尊在容貌上有相似之处。

    “咦————你竟是……你竟是金魄乾元之体!”

    那女子突然惊呼了起来,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震惊之意。

    白羽心下一惊,想不到这女子竟能一眼看透自己的底细。

    “怪不得……怪不得……”那女子低声喃喃着,目光中再次露出了痴意,“陆吾血脉,金魄乾元之体,你倒是送了我一场大造化啊。”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起来,一只玉手紧紧攥住了那一管碧玉箫,“明明是赠我机缘,你却偏偏要找那许多托辞。你如此这般,许是不想让我觉得欠你人情吧?可是,你约莫是忘了,你我之间纠葛万千,谁亏欠谁,哪里能说得清?”

    白羽静静地听着她的喃喃自语,只觉得她对师尊实在用情至深。

    良久,那女子似是终于稳住了激荡的心绪,只听他又向白羽问道:

    “他传给你的,应该是《白虎七变诀》吧?”

    白羽愕然,这女子竟对师尊如此了解!

    想起师尊在巨殿中的嘱咐,白羽没有答话。

    那女子轻笑一声,“你不说也罢,他的心事,我还不清楚吗?白虎血裔最适合修炼的便是《白虎七变诀》了,他不传你这法子,还能传你什么?”

    白羽听得暗暗咋舌,忍不住问道:“前辈既然与师尊如此深交,为何连师尊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呢?”

    “呵……”她轻叹一声,“你这孩子,哪里懂得情之一字。”

    白羽无言沉默了。

    过了许久,那女子才幽幽问道:“你跟他是如何相遇的?”

    “在武威城的酒肆里,我本想去沽酒,身上带的钱不够,是他替我付了酒钱,跟我聊了一宿。”

    “武威城……”那女子暗暗叹了一声。

    “前辈……有何不妥吗?”

    “无碍……你……你继续说吧。”

    “他说要带我修道,我便答应了。”

    听到如此简洁的回答,那女子也不由得轻笑了一声,“那你又是因为什么想要跟他修道?”

    “因为……我想向我父亲证明我不是废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那女子轻轻笑了,手中拈起了一片竹叶,凑到朱唇边,轻吹了一口气,那竹叶便悠悠的飘了起来,在风中也不生了何种变化,飞到白羽身侧时,竟化成了一只灵光莹莹的彩蝶,绕着他翩翩飞舞起来。

    “我幽篁峰上,有草庐三十余间,俱为先代前辈所留。随着这灵引仙蝶前去,便可寻得。你且先去择一间歇息,顺便再去见一见你的师兄。明日起,我便教你习剑。”

    “习剑?”白羽微感诧异,“前辈竟是剑仙?”

    “我崆峒派乃广成先师留下的法脉,阖派上下,俱是剑修。”

    “广成先师!”白羽惊呼起来。

    广成子,上古第一剑仙,轩辕黄帝之师。中土神州内,只怕无人不知其大名。

    虽然早知道崆峒派绝非寻常仙门,但是遽然听闻崆峒先祖如此煊赫,白羽还是大吃了一惊。

    想起那日在武威城内看到的那三道凛冽的剑光,白羽的心猛地火热起来了,他重重向前一步,一揖到地,朗声开口道:

    “晚辈无须歇息,此刻即愿学剑!”

    那女子盈盈一笑,淡淡道:“贪功冒进,岂是求道之心?如此急躁,岂能任重致远?今日我绝不会教你任何剑法,你还是先去见见你的师兄吧。”

    “这……”白羽心中虽有不甘,但还是听了那女子的训诫,“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告退。”

    他正准备跟随那灵引仙蝶走出竹林,却听到那女子又道:

    “为何还呼我为前辈,他不是让你拜我为师吗?”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风野王。

    白羽犹豫片刻,才道:“许是我昨日顶撞了他,他才说那样的气话吧。”

    那女子轻笑一声,声若黄莺。

    “他岂是那等心胸狭隘之辈。我崆峒不比你们玄阙清净,门下足有数千弟子,山头林立,各脉之间勾心斗角,互不相让。你且试想,若你不与我师徒相称,你将如何在我这幽篁峰立足?”

    白羽仍不肯松口,“可……可他昨日才带我行了玄阙宗的拜师礼……”

    那白衣丽人淡淡的笑了,“也罢,你的名字?。”

    “白羽。”

    “我姓萧,名瑾,字绮云,以字行世。人前称我为师尊即可。”

    她说着,展颜一笑,一缕青丝随风拂过了她清丽的脸颊,愈发衬得她笑靥如花。

    白羽一时看得痴了,心中竟不自觉得泛起了一个不合宜的想法:

    “那人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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