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半夜传召是极稀有的事,叶弘被人催起来,匆匆到前厅,问传话的侍官:“可是陛下出什么事?”
侍官深深躬下去:“三殿下派我等传话,想必是大事。”
如果不是大事,他一个皇子敢深夜把宰相喊进宫,是不想要后半辈子的亲王爵位了。这回答等于白答,叶弘跟着一边走,一边问:“三殿下还传什么人来?”
侍官说:“只传四位宰相。”
看来事情又急又隐秘,叶弘不敢怠慢,刚出坊,就听见寂静城中隐约响着几声清脆奔马,听得他焦虑,也急忙加快速度。
到甘露殿外,郭侍中一把老骨头,由仆从扶着颤巍巍前行,叶弘走过去接过他,朝殿里走,两人没来得及交换任何言语,扑面闻到血腥气。
殿里调来重兵,个个凶悍,手按着佩刀蓄势待发。李明昌站在殿中,看到宰相陆续到场,走过来痛心道:“郭老,太师,陛下薨了!”
郭侍中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翻白,叶弘一把扶住他,疾声喝:“殿下!怎么回事,你不可胡说!”
李明昌亦伸手扶郭侍中:“千真万确,是李明泽,他狼子野心掩盖不住,向陛下求来监国权。今日他与陛下发生争执,意欲不轨,叫我母亲发现,拼命逃出来找我求救。”
“我好不容易说动亲卫的柳郎君,带人过来看,陛下竟已被李明泽当场刺死在床上!”
他说得慷慨,郭侍中腿脚更软,朝床榻虚弱呼唤:“不,陛下——”
叶弘定定立在原地,似被雷劈一般,其他二位宰相听完,都是震惊到不可名状。
郭侍中还想靠近,慢慢走过去,跟叶弘一起到床榻边上,声音几乎是从喉咙硬哼出来:“容清,你看一眼……”
叶弘掀开床幔,触目惊心,他稳住心神探望皇帝面容,见他双目怒睁,脸上残留着扭曲的不可置信与恐惧,比平时狰狞许多。
靠近探他鼻息,是真的一点也没了。
叶弘不忍再看,收回手低声道:“已经没气。”
郭侍中嘴唇颤抖:“陛下,陛下,我眼看着从长大的陛下——”
叶弘缓一缓心神的冲击,还想再看一眼,李明昌出言道:“依诸位所见,现在应当如何?”
除过已经不能说话的郭侍中,尚书左仆射年纪最大,他瘫坐在地,扶着脑袋喘粗气道:“秘不发丧,马上召太子殿下回京。”
李明昌为难道:“恐怕不行,太子他在扬州……”
他欲言又止,郭侍中浑浊的眼神复探向他,嘶哑问:“太子殿下怎么了!”
国君已薨,储君怎么能也出事。
李明昌几番犹豫,才道:“实在是丑事,太子去扬州探望四王叔,谁知王叔与王妃不合,王妃暗中下药加害王叔,被太子察觉,他们争斗之中……太子只带了几百人,没敌过王妃,安阳公主去救时,太子已经不好,救不回来,因此前几日陛下才伤神疲惫。”
这一连串合情合理,郭侍中接近晕厥。
叶弘震惊到毛骨悚然,一则储君出事,伤及国本,二则既然他出事,叶真估计也九死一生。
他的家和国,就在这一句话里全完了!
甘露殿一夜灯火通明,再无人敢看床榻上的皇帝。
天明时分,常参官云集两仪殿中,六皇子迟迟不来,正议论纷纷时,四位宰相现身,宣布暂时罢朝。
宫中气氛诡谲,无论底下官员如何打探,都打探不出更详细的消息。
前朝逐渐安静,李明昌终于放松,踏出甘露殿,向北走去。北边越走人越少,在一处置物的殿门口,李明昌停下脚步,问守卫:“他怎么样?”
守卫答:“一开始在喊叫,后来大约是没力气,再没动静。”
李明昌阴恻恻笑着,志得意满走进去,拐入地下。这里是关押李明泽的绝佳场所,地下阴凉,修了许多房间来储物,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的通风口,铁门关上,里面黑漆漆一片,无声无影,能把人逼疯,尤其是李明泽这种活泼性格。
越想越觉得舒坦,李明昌命人打开门,便看到里面颓然坐着的李明泽,他周身锁链缠锁,才一个晚上,已经从云端坠入地底。
听到开门声响,他恍惚抬头,门外光芒刺进来,他眯起眼睛。
“李明泽,不出几日,全长安都会知道,你弑君谋反。”李明昌蹲下身,与他平视,“而我,会变成名正言顺的新君。”
“你休想,等二哥回来,你哪有什么名和正。”李明泽咬牙恨道。
“你就不要替我担心,不如想想你还有什么二哥。”李明昌面目扭曲,阴桀道,“真要谢谢稚玉,如果没有她,扬州哪能那么顺利除掉李谨行。”
李明泽瞪大眼睛:“二哥他真的——”
实际上李明昌并没有收到段欢的最终回信,扬州实在太远,最快的通讯也滞后好多天,但以他看来,李谨行插翅难飞。
李明泽对这件事有一点心理准备,他急着确认更重要的事:“昨晚死的那个,不是陛下,对不对!”
他没有确凿证据,只是凭感觉。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快死了。”李明昌掩不住的自满,“年初我向陛下求赦教坊的一班人,其中有一位善口技的,我教他模仿陛下半年,从威严到发怒,他学得惟妙惟肖。还有一位善绘假面易容的,绘过几百张,终于绘出完美无瑕的一张,给口技人缝上。”
李明泽顾不得在意别人,追问道:“那陛下在哪里!”
“我本来只是做个万一的准备,没打算真的用到他们,谁知陛下不见,他们正好派上用场。”李明昌感叹,“这是上天助我。”
“他们尽心帮你,你却直接杀人?”昨晚那人的惨相浮现眼前,李明泽相信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猛然被杀。
“当然,难道还等着他们揭发我?”李明昌鄙夷地看他,“你这种心软胆也软的,一辈子都成不了大事,永远跟在李谨行身后做个废物。”
李明泽气性上来,挑着他最不爱听的说:“二哥聪明,天资好,出身正,既是敕封的储君,又素有贤名,跟着他有什么奇怪,你这种人才叫我匪夷所思!”
“真是兄弟情深!那你到了地府,好好向他表忠心,看看他能不能让你做个地府的亲王。”李明昌挥手朝身旁人命令,“端上来。”
侍卫应声端过来一盏毒酒,放到李明泽身旁。
“我不杀你,你就好好待在这密不透风的死牢里面,什么时候受不住了,这杯酒,算我赏你的,叫你死得体面一些。”李明昌握住生杀大权,心中无比畅意,毒辣地说。
李明泽双眼通红,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他现在哪还能不明白,叫他监国,只不过是李明昌想上位的一个踏板,既除掉他,还给李明昌一个合理登位的名头,一石二鸟,阴险狠毒。
“为什么?你当然不懂,陛下偏心这么多年,真想让他亲眼看看,最宠的两个儿子都死在我手里的样子。”
李明昌发泄完冲天怨气,命令人锁好门,不许跟李明泽说话。
他带着柳维宗扬长去往昭庆殿。后宫各处尤其是太后这里,已经被他派兵守住。后宫原本是男子禁地,忽然来这么多凶煞侍卫,宫人内侍都瑟瑟发抖。柳绰心知宫中一定有变,坐在正殿沉住气等一早上,终于等到李明昌来。
他刚进殿,柳绰就想通事情前因后果,冷声说:“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就当太后在夸奖。”李明昌上前几步,柳维宗从他身后探出来。
柳绰隐着怒意道:“原来还有你这王八种跟着兴风作浪。”
柳维宗怕她,低声哼着不敢对骂。
“说吧,来我这里,要做什么?”
她问得直接,李明昌也不卖关子:“太后聪敏,我只是来跟你要一样东西,只要你拿出来,我保证登基之后,仍然尊你为后宫之长。”
柳绰曾经帮着先帝举事,不是普通后宫妃嫔,李明昌不想与她为敌。
“我以为你胆大包天,用不到呢。”柳绰知道他想要什么,嘲讽道。
“我早听说陛下敬重太后,一直由你保管传国玉玺,反正玉玺在你手里没用,给我,太后不亏。”李明昌虽说在与她商谈,但满心势在必得。
柳绰声音如结寒冰:“你休想,玉玺是我和阿昭一起,好不容易拿到的,怎么会交给你这种宵之徒。”
“看来传闻不错,当年太后娘娘与卫皇后在宫变中抢到玉玺,为先帝增加了正统的筹码。”李明昌笑出来,“你们把持玉玺要挟先帝,虽然玉玺没有实际功能,但先帝名不正言不顺,正需要玉玺来镇压舆论。”
柳绰接道:“就像你。你父兄不会在意这个东西,只有你才需要。”
传国玉玺代表权力的更迭,在民间舆论中起到的作用大,而在朝堂和军队发号施令中,没有任何用。
李明昌威胁:“太后娘娘如果不交出来,我只好把你终生囚在此地。”
柳绰端坐着一派坦然:“当年在陈王府,你亲爷爷威胁我,我都不怕,还会怕你这个孙子?”
柳维宗在后面帮腔劝:“娘娘,你就别固执,给了又能怎么样,等三殿下登基,肯定少不了我们柳家的好处,你不为自己想,也为柳家想想。”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柳绰怒道:“鼠目寸光!你凭借柳家的声望,才赢得陛下信任,做到亲卫统领,柳家何时需要你扶持,你怎么敢同李明昌一起胡作非为。出了你这种人,我看今后哪个姓柳的还抬得起头!”
他脸涨得通红,正想说话,柳绰喘口气继续骂:“还敢叫我为柳家考虑,那年送我进陈王府那种鬼地方的时候,满家上下,有一个人想过我也是姓柳的吗!”
她气势逼人,柳维宗缩在角落不敢说话,她不解气,顺手抄起桌榻上的鎏金狮子镇纸,拼力砸过去。
李明昌闪身一躲,镇纸砰声砸到柳维宗额角,他登时头破血流,捂着脑袋大喊来人救命。
柳绰用尽全身力气怒喝:“滚!”
眼看谈不下去,李明昌气极,扯着柳维宗拉出来扔到地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后少说话。”
柳维宗乱挥手,顶着一脸血瑟缩,不敢再麻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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