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凉城御物行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一百一十章 目盲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他不喜欢聒噪,落雨的声音让他心烦。

    江明勋坐在山间的亭子里,一手托腮,另一手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身边的石板。

    白马山的雨说来就来,丝毫不讲道理,江明勋和月笙在下山的路上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了亭子里。江明勋面无神情,转眼望向月笙,纤瘦的少女趴在亭子的围栏上,探出脑袋张大眼睛望着雨雾蒙蒙的山间,灰色的瞳孔中满是新奇的神色,吹进来的细雨落在她脸上、发间,她却恍若未觉,丝毫不在意,微翘起的嘴角满是欢喜。

    烦躁的心神莫名安定了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江明勋望着月笙的侧脸,微微出神,她不喜欢说话,性格有些清冷,就像一块华美而又冰冷的玉石,相处得久了,却莫名的牵动人的心神。

    “靠后一点,雨吹进来了。”江明勋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

    月笙闻言,回头望向他,被雨打湿的乌发粘在脸侧,她眨了眨眼,破天荒地笑了笑:“没事。”

    就像山间的精灵。

    十一天前,月笙身上是看不到这种神气的,那时她第一次跟着江明勋上山,一手握着木棍削出的简易登山杖,跟在江明勋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向前走着,她垂着头,身周的气氛带着说不出的压抑。

    早晨的白马山满载露水,江明勋掐断狸子草的嫩芽,将断口的汁液和进药膏里,涂抹在月笙眼周;下了山,他坐在庭院里熬药,月笙闭着眼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眼周涂着深绿色的药膏,江明勋低头望着冒烟的药炉子,两个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庭院中一片静谧。

    那是第一天。

    第二天照旧,晚上十一点半,半梦半醒的江明勋忽然想起白天晾的药草忘了收,这么放一晚上,受了潮就不能用了,他穿衣下床,疾步走向庭院,月光皎洁,东厢房的窗子开着,月笙静立在窗前,一言不发地“望”着深蓝色的夜幕,漫天的星辰落在她白色的瞳孔中,她却什么都看不到。

    江明勋一声不响地望着月笙的脸——那是淡漠无望的神情,或许她打心里,对这份治疗抱的希望并不是很大。

    想来也是,她这样的条件,或许遇见过不止一个断言可以医治她眼睛的医生,然后每次她都带着或全心全意、或微乎其微的希望接受治疗,结果可想而知。

    可自己和那些庸医并不一样。

    江明勋收了药草回到房中,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第三天月笙敷了药膏之后,江明勋用绷带将她的眼睛缠了起来,告诉她以后每三天一次,敷的药膏会和以往的不一样,要用绷带缠起来一天,月笙意料之内地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到了傍晚,江明勋心地将绷带解了下来,他离她很近,他垂眸望着月笙漠然的神情,语气如常道了句:“是在担心我治不好你的眼睛吗?”

    “嗯?”月笙的声音中似有疑虑。

    江明勋依旧面无神色,不急不慢道:“昨天晚上看你没怎么睡觉,是觉得治好眼睛这件事,很无望吗?”

    月笙神色一滞,随即唇角划过转瞬即逝的笑意,这是江明勋第一次见到她笑,月笙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无奈:“江医生误会了,我神经衰弱,失眠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不是不信任江医生。”

    江明勋微怔,接着便明白过来是自己多心了,他抚了抚鼻尖:“这样啊,没关系,神经衰弱我也能治。”

    月笙嘴角抽了抽,她几乎没有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暗自道了句脑回路真清奇。

    第四天,喝过治眼睛的药之后,江明勋居然真的又递了碗汤药过来:“喝下去,治失眠的。”

    “”

    那天,月笙活生生喝吐了,这么多年来她喝过的汤药无数,以为天下汤药不过都一个苦味,结果这次江明勋递过来的这碗却直接让她喝吐了。

    江明勋抓了抓头发,思忖片刻:“忘了告诉你,其中一味药材的味道可能有点怪,这样吧,我再熬一碗,你努力喝下去。”

    月笙:“”这种事情也可以努力的吗?

    江明勋那一天在月笙脸上看到的神情变化,可能比她一年加起来的都多。

    当天晚上,月笙真的踏踏实实睡下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喝着这个味道奇异的汤药,月笙再也没有失眠过。

    第六天,白马山从中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江明勋坐在门前屋檐下挑捡着草药,内心泛起淡淡的烦躁,他不喜欢下雨,一直都是。雨声在他耳里一点儿也没有旁人所说的灵动、清脆,只有嘈杂,惹人心神烦乱。

    父亲是在雨季去世的,从那时起,江明勋心中的雨便是压抑、聒噪、甚至是让人不安的。

    “你好像很烦。”旁边的月笙冷声道。

    没有温度的声音,却让人听来意外地很舒服。

    江明勋手上的动作顿住,他回过头,略一扬眉:“你知道?又看不见。”

    “你的呼吸声很沉重。”

    也是,眼睛看不到,其他方面自然敏感些,比如听觉。江明勋暗自想。

    “下雨的时候,江老都在做什么?”

    月笙莫名其妙地提到江老,江明勋一时有些不明,但仍是如实道:“他拉着我看医术,背药方。”

    “果然,你下雨的时候经常会烦躁,”月笙淡淡道,“所以江老才拉着你做别的事情。”

    江明勋眉目半沉,原来江老一直都知道,一直都感觉得到。

    顿了一下,月笙继续道,“如果有无法克服的烦躁、不安,那就不要去想,不要去感受,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

    江明勋抬眼望着她淡漠的脸:“我还以为你不会有情绪。”话一出口他便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一个神经衰弱到睡不着觉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情绪,不过是在压抑自我罢了。

    月笙并没有理会他的失言,继续道:“我弹钢琴长进最快的那段时间,就是刚刚失明的时候,那是我没办法克服的绝望,我如果不沉浸在钢琴里,它会彻底摧毁我,我只能先逃避,等自己一点一点强大起来,再去面对,再去解决。”

    听着月笙的话,江明勋耳中的雨声逐渐变淡去,这似乎是月笙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说起她的事,为了开导因为下雨而烦躁的自己。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心里蔓延开来,他默默打量着眼上缠着绷带的月笙,第一次不是以医生看病人的眼光,而是以江明勋看月笙的眼光。

    月笙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江明勋感觉自己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在此之前,他关心的人和物除了江老便是医书药材,在他心里看药方可比看女人有趣多了,这是他第一次对江老和医药以外的事物产生兴趣,而且还是对一个女孩儿。

    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如春季荒原上的野草一般,生了芽便肆意滋长,四处蔓延势不可挡。

    那天一向无话的二人谈了许久,从那以后,江明勋忽然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单纯得用医生看病人的眼光看待月笙了,他的眼神中,包含了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

    第九天,晚上拆下纱布的时候,月笙的瞳孔已经变成灰白色,如同死水中注入活泉泛起涟漪一般,她的眼神亮了起来,她望着西边的天空,声音颤抖:“江医生,那是夕阳吗?”

    江明勋点点头:“是很漂亮的火烧云。”

    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月笙语无伦次:“它们在我眼里只是一片模糊的红色,但是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色彩,我看不清但是没关系,我能看到天空的界限,那远处的最深的一点颜色就是落日”

    她的眼睛,居然真的再次看见天空了。

    月笙整个人傻了一样,望着夕阳泪流满面。

    江明勋心弦微动,不是烦躁,也不是不安,心神很乱却不是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他拍了拍月笙的肩膀,甚至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笑了,缓声道:“会看得更清楚的,这只是开始,用不了多久,你的眼睛就会完全好起来。”

    第十一天白马山又下起了雨,二人在下山路上被困在了山间的亭子里。

    月笙再次回过头,望着雨雾氤氲的白马山,缓声道:“灰白色,绿色,黄色,是天空,丛林,和土地。”说着,她伸出手去接雨水,冰冷的雨滴落在掌心,形成一个的水洼,她收回手,低头睁大眼睛去看,末了,淡淡道了句:“雨水的话还是几乎看不见。”

    刚才的欣喜似乎也淡去了不少。

    江明勋见状,微微蹙眉,走上前去一把拉过她的手将掌心的雨水擦掉,道:“没关系,迟早的事。”

    尽管江明勋很快便收了手,月笙的神色却仍是稍稍迟疑了一下,但随即便恢复如常,她后退两步坐下,抬头道:“这次下雨,好像不怎么烦躁了。”

    江明勋顿了一下,也回到对面坐下,别过脸道:“刚刚在默背药方,所以不是很烦躁。”

    月笙望着他,良久,才不急不慢应了句:“难怪。”

    第十二天,又是缠着绷带的一天,傍晚江明勋帮月笙拆下绷带的时候,一双黑色的瞳孔映入眼中,他知道,这代表从此以后,月笙的眼中山便是山,林便是林,天空和云朵的界限不再模糊,夜幕中的漫天星辰将明亮而清晰。

    月笙怔怔地望着他,良久,她失神一般渐渐靠近,轻轻伸手抚上江明勋的侧脸,距离之近,江明勋几乎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江明勋心神乱了,他抬手覆在了月笙的手上,月笙恍然回过神来,抽手后退,摇着头:

    “抱歉,我只是突然能看清你的脸,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本以为会是更严肃的模样有点惊讶”

    月笙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毕竟过了这么多年,突然完全复明了,她太开心,一时出了神结果看到江明勋炙热的眼神后,月笙心中一震,昨天凉亭避雨的场景跃然脑海,那个时候敏感的她察觉到的东西,看来不是错觉。

    “不,”江明勋逼近一步,低头轻声道,“没什么可道歉的。”

    月笙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后退了一步,别过脸避开了他的目光。

    江明勋没有再上前,他的眼神一点一点黯下去。

    月笙垂下眼眸暗自思忖,如果自己猜的没错的话,不能让江明勋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生硬地转着话题:“对了江医生,你记不记得第一次一起来的那个苏先生”话未说完,江明勋已经转身离去,月笙抬头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暗自松了口气,走得这么干脆,大概是自己多虑了吧。

    接下来的两天一切照旧,二人依旧一起上山,敷眼睛;下山,熬汤药,也依旧没什么话,江明勋看起来毫无异常,他说再缠一次绷带,月笙的眼睛就不用继续敷药了。

    二人再也没有提起那天的事,月笙原本还有些悬着的心,逐渐放了下来。

    第十四天的晚上,暴雨倾盆,江明勋关了房里的灯,默然坐在窗前,内心止不住的烦躁,不只是因为下雨,更是因为下雨的时候他想见月笙。

    那天听到月笙的话,江明勋毫不犹豫转身离去,他告诉自己,离开是因为他还没有看清楚自己的感情,但现在看来,去掉一切的掩饰,自己只是不想听她提起“苏先生”,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心知肚明和自欺欺人之间徘徊不定,江明勋感觉自己在这么待下去非把自己逼疯不可,他需要看清楚自己的心,也需要逼自己看清另一些不愿意直视的东西。

    月笙看着窗外的暴雨,隐隐有些担忧,她看了眼江明勋的房间,灯已经关了,一片漆黑。

    看来是已经睡下了。

    月笙轻出了一口气,关了灯,明晃晃的闪电劈下来,她回过头,江明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雷声轰然。

    “江医生?”月笙疑声道,同时打开了灯,有些试探地问道,“是因为下雨,烦躁睡不着吗?”

    江明勋望着月笙,恍然间笑了,他的笑带着丝淡淡的悲凉,他轻轻摇头:“不是,我想来弄清楚一些事。”在看到月笙的一瞬间,所有的烦躁和不安烟消云散,心里挥之不去的阴云散开,江明勋明明白白的看清楚了自己对这个女孩儿的喜欢。

    江明勋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眼睛微微泛红,扯了扯嘴角:“那天你没说完的话,那个苏先生是你什么人?”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二人的关系,江明勋却自虐一样,非要问出来,从她嘴里听到明确的答案。

    月笙咬了咬唇,慕谦的身份,如果别人问起,她可以有很多种说法,世交家的儿子,青梅竹马可是月笙现在能给江明勋的答案只有一个:

    “我喜欢的人。”

    很残忍的答复,却也是唯一的答复。她只能这么说。

    “这样啊。”江明勋点了点头。他侧身别过脸,似乎在掩饰着自己神情。

    月笙面露不忍,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声音很轻:“明勋”

    “别这么叫我,”江明勋的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轻微颤抖,他回过头,眼神中满是悲戚和隐忍,“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声音低沉,“我治好你的眼睛,不是让你用这种眼神看我的。”

    月笙垂下眼眸:“抱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江明勋转身离去。月笙下意识想跟上前,似乎还有话要说,江明勋却抢先一步道:

    “不用再说什么了,不要跟过来,天亮之前不要让我看到你,我需要静一静。”

    语罢,江明勋头也不回地离去,外面依旧暴雨倾盆,月笙独自在房中静默了许久,终是没有迈出步子。

    雷声大作,将近十天的安睡之后,月笙又一次失眠了,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她蜷缩在床上,在对江明勋的歉意中,思念着苏慕谦。

    翌日,雨过天晴,庭院中积了的水洼,二人一早打扫过院子之后,照旧上山,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昨天晚上的对话。只是最后一次缠绷带的时候,原本已经上前的江明勋迟疑了一下,然后退出半步,将药膏和绷带递了过去,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淡淡道:“你自己来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后退半步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切,月笙接过东西,抬头望着他,淡淡一笑:“谢谢你。”

    那天是江明勋第一次差点把药熬坏,他坐在药炉旁,却并没有低头看药,而是侧首望着眼睛缠着绷带的月笙,一言不发,就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和她之间,始终隔着一米的距离。

    这天过后,月笙会离开白马山,和苏慕谦一起回到月城,而他会继续留在水兴,一辈子经营着江老留下的药铺。

    再无交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下一章 目录 上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