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光元二年七月的长安城。
太阳高高的挂在空中,天上没有一片云彩。
大地一片燥热。街道上因为干燥泛起灰黄色的浮沉,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知了禁了声,树叶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走街串巷卖糖人的贩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一群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光着屁股,绕着街角破旧车子唱着不知名的童谣"木文东,子水风,何人无事劫义公……"
“好了没有春婵,你快一点,好容易母亲答应让我出去了,一会儿改主意,又不让我去了。”
说这话的是长安城永阳坊东胡同郑从杨大人家大女儿郑竹影。这日郑家三郎郑承英去学堂走得早,来不及带饭,而郑家人口不多,主母杜氏安排得又满。因此,临到饭口竟一时抓不着人给三郎送饭。
杜氏平日里管教严格,女儿郑竹影想出门一趟可不容易,见众人手上有事,当自告奋勇去给三哥哥送饭。
杜氏见实在无人可用,便同意了女儿的提议。郑竹影喜出望外,随便在灶房找了张麻饼浑沦吞下,又舀了几口才才从井里冰出来的酸枣汤,随即急忙跑回房中梳头换装。
她的贴身丫头春婵在竹影的连连催促下,已经放弃了为姐做出一个好看而复杂的发饰的想法,只将竹影乌发分成两边,松松绑出两个麻花发辫来。
铜镜中的郑竹影黛眉香靥,楚腰纤细。年纪虽,却已看出了美人的轮廓。
“快点,好了没?”
郑竹影不耐烦催促道。
春婵左看看又看看,将竹影散落的碎发一一别在耳后,转过身去,本想在姐的妆奁盒中找出一两只银色花钿,别在她头上。不想那郑竹影已经等不及站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劳什子插花钿,重不拉几的,我可不耐烦。”
说罢整了整衣衫,跨上荷包,便要出门。
却听春婵那边叫到。
“等一等。”
说着又上前来。
原来郑竹影心急,那绣着淡黄色迎春花的裙头被她歪七扭八绑在一起,看起来真是丑极了。
那春婵上前,将她的裙头带子放开,又将那裙头细细展平。这才绕着竹影将那襟带重新绑了去。她一面做着手中动作,一面说。
“饭也不吃,汤也不喝,这就急急的出门去,这两天外面热的厉害,奴婢真怕就这会子出去,姐中了暑气可怎么办。”
那郑竹影听了冷笑道。
“吃什么饭,还没吃就全饱了,你没看今儿郑竹溪又被母亲接来家里了么?今儿又不过节,又没亲戚来家,怎么又把她接来了。要我看早晚有天,郑竹溪是要记在母亲的名下了。”
竹影口中的郑竹溪是父亲从杨外室的女儿。郑家主母杜氏强势,一直不让外室进门,可是对外室所出的两个孩子二郎承樊二姐竹溪倒还算宽厚。平日里大节下的,也会接回家里住上两日。
只是这郑竹影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个二妹妹,因此才有了上述之言。
那春婵咬唇想了想道。
“好像是说近来芦苇巷那家绣坊老板不做了,如今叫她来,让她给大姐和三姐衣服收收针脚。”
郑竹影冷道。
“很不必。喜鹊的女工就很好,我用不着她给我收针脚。”
那春婵整好了竹影的裙头,抬起身笑到。
“夫人说了,眼下马上就又是个大节日,大少爷才成亲,姐们也都大了,京中贵戚女眷组织的各种游艺,亲戚朋友家红白喜事,嫁娶迎聘,少不得参加。因此要多备几套衣服,几副钗环。所以才把二姐请来帮忙。”
春婵性子敦厚,却永远不知道郑竹影说话重点在那里。那郑竹影当下也不想跟她掰扯郑竹溪到底是讨厌还是有用的问题,冷哼一声,跨出了门去。
那春婵急忙拿起案几上早已备好的银子,赶了上去。
“姐,夫人说穷家富路,出门可不能空着手。”
竹影的好心情全部被郑竹溪搅了干净。翻翻白眼,夺过银子,转身就走。
春婵不由得叹口气,实在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又惹姐生气了。
出了二门,却见母亲杜氏的陪房妈妈徐嬷嬷站在灶房门口,脚下撂着的,正是一个红黑相间的彩绘食盒。
徐嬷嬷爱怜着看着姐,递上食盒,嘱咐道。
“这两天暑气重,你去那里,要顺着阴凉处走才好。”
这徐麽麼是杜氏陪房嬷嬷,一辈子没嫁人,在家中年纪又长,人又谨慎,竹影对她也不由得不有几分敬重。
当下点头。
“徐嬷嬷,你放心。我走了--去晚了,怕是三哥哥要挨饿了!”
说罢提起食盒,这才出了家门。
郑家三郎郑承英的学堂位于长安西南的太平坊中。这太平坊原是前朝一位显贵的家庙所在。听说前朝这座庙宇殿堂庄严,规模盛大。
而改朝换代,时易境牵,几十年过去,这座庙宇历经战火,几经磨难,早已破败不堪冷清下去。不仅是建筑破败,那庙宇规格逐渐被周围四邻蚕食,如今龟缩在太平坊的东南角落,和郑家私塾一墙之隔,冷冷清清静静矗立。只有那颇具气势的石狮子和斑驳的红墙,静静述说往日的繁华和兴盛。
此为后话,咱们暂且不表,再述这郑家的私塾。这私塾名称南麓书院。塾师先生原乃是杜氏母家二老爷杜常孺的清客,早年考中过秀才,此后就再无进益。年纪大了,也不想回乡,便靠在杜家,做个杜老爷豢养的幕僚。
杜家在京城人少,并没有供子弟读书的地方,这个杜二老爷见这位先生学识渊博,谈吐清雅,就让这个老先生给自己的两个儿子杜恒和杜牧授课。时间长了,郑竹影的父亲郑丛杨听了这个消息。便让郑家二郎郑承樊和郑家三郎郑承英装了书本,带着银米钱粮孝敬先生,混着也去读几本书。
再后来,京中杜家的姻亲崔家也送子弟于此。也有临近乡党邻居将家中正在年纪的男孩子送与此处,眼见这私塾学员日广,生员渐多,于是那老先生干脆在太平坊租下一院房子,挂起牌坊开馆授书。
不过按照以前留下的旧例,学堂所用仍由杜二老爷,郑丛杨郑大人,以及崔家三家分摊,而这几家亲戚子侄,乡党邻里只要到年纪,但凡想去读书者报个名字便都可去,平日里也不需学费,只大节下束些茶果米油等东西孝敬先生也就行了。
却说这日天气炎热的紧,郑竹影一路跑,满身是汗,直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南麓学堂。
远远看到南麓学堂那厚重的黑色匾额,郑竹影顺着那有点阴凉的墙角,一溜跑。还未进院子,正撞见表哥杜恒的厮紫官儿蹲在门下一株老树下乘凉,见了那竹影远远跑过来急忙站起来堆笑道。
“影姐儿来啦。”
那学堂下的大黄狗不认识竹影,哼哼唧唧对竹影呲牙咧嘴。
那紫官儿从后一脚踢到狗屁股上。
“畜牲,一边玩去。”
大黄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竹影也不停留,进了学堂,直往院中那口水井而去。那紫官儿最是有眼色,急忙上前,摇起井轱辘,打上来半桶冰凉井水。那郑竹影也不嫌脏,端起一旁半只水葫芦,就着沿咕嘟咕嘟喝下去。又坐了半日,感觉身上的燥热逐渐下去,这才去课堂找三哥哥郑承英。
这日大约是太热,学堂里只来了五六个学生。分别是杜家二郎杜恒,郑家三哥儿郑承英,以及崔家大郎崔胜,一旁还有一个又瘦又矮的白脸子,这子面生得紧,郑竹影并不认识。想来,不知是哪家老嫂子姑子亲娘舅家的孩子。
而此刻学堂中静悄悄的,先生不在,这群人也没人管,都聚在学员李金的学案前,不知在干什么!
郑竹影悄声进了学堂,在郑承英的学案前放下食盒。转过身去,便听三哥哥郑承英道对众人道。
“这李胖子,日日将这食盒看的那么紧,今日他去拉屎,咱们正好看看他带的都是什么--吃的这样胖可不容易。”
这学堂中除了那个崔家的崔胜年纪且长,人也稳重一些,其他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半大的子。一听郑承英这样说,众人都来了兴致,尤其是杜家二郎杜恒,从和郑承英沆瀣一气,臭味相投,此时郑承英有了这样的提起,他岂有不肯之理?
却见他高兴得眉飞色舞一个劲说好。
只有那个眼生的子,怯生生道,
“你们别动人家东西,那李金一会儿就回来了!”
杜恒拿起一本《大学》砸向那子,低声喝向道。
“你看你的书,和你有甚关系!”
那白脸子被杜恒一喝,委屈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当下垂头丧气回到了自己的书案前擦着眼睛低头不语。
杜恒见状得意的看了表弟承英一眼,示意让他别管别人,只快动手。
那郑承英径自上前揭开食盒,只觉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定睛看时,却见一碟一盅放置其中,那碟上放着两块刚烙出来的胡饼。热腾腾,还冒着热气。
承英再打开那盅盖,只闻一股香气扑面而来,甜腻得紧。
“烩肉!”
杜恒笑道。
只见那盅中带汤,汤中有肉,那肉肥瘦相间,其色鲜泽亮红,其味香醇而汁浓,真可谓色香俱全。
学堂吃饭晚,这几位都还没吃饭,看到这里,却只闻肉香,心里哪里还有李金其人?
郑承英眼睛微抬,扫视了一眼窗外。见学堂外的廊下平静如水。知道那李金还未回来,便大着胆子先用手抓了一块肉放入嘴里。旋即点头对其他人道,
“嗯,香糯不腻,入口即化。真是太好吃了。”
此时,其他几个门扇一样高的兔子腹中都咕咕叫,哪里还能忍住?
崔胜与杜恒一人也用筷子挑了一筷子肉,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须臾,那盅中只剩两块肉。郑承宣四下看看,众人都吃了,便对那面生地白面子道。
“靳波,你也吃一块。”
那名叫靳波的白面子依然哭丧着脸皱着眉头道。
“我不。。。不吃。你们。。。”
话还没说完,杜恒双目一瞪,恶狠狠道。
“少爷我吃便吃了,你难道还想告咱们不成么?”
那靳波显是被杜恒声势所逼,涨红了脸喃喃道。
“不敢,不敢。”
杜恒见状,更是恶狠狠道。
“你过来,也来吃一块尝尝。”
“不敢,不敢。”
那靳波被杜恒这样一吓,一脸惊恐,嘴里的语速更快。
杜恒咚咚走上前去,拿他那对绿豆眼睛在靳波面前一瞪。
“不敢什么?不敢吃还是不敢不吃?”
那靳波被杜恒这样一瞪,都快哭出来了。脸色由红转白,嘴里倒是不敢再说话。
看到这里,郑竹影也知道那杜恒的意思。所谓好鞋不沾臭狗屎。可全学堂的人都沾了臭屎,独靳波一人还香喷喷,那一会儿李金回来追究起来,那个泄密的一定是靳波。反之众人都分了肉,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彼此彼此,都站在一个战线上了。
于是心中一动,笑盈盈道。
“靳哥哥,你快吃吧,你若不吃,我们大家一会可都说是你吃的,对不对呀。”
郑竹影环顾众人,这几家或有姻亲关系,或来往甚密,从都和郑竹影相熟。于是都大声附和道,
“是的,是的,就是你吃的。”
唯独那杜恒不仅说了是的,还向前一步有模有样道。
“我正读书呢,见靳波说李金怎么没来,待我看看他吃什么,说着,靳波就去打开李金的食盒。”
那郑承英拍手叫好,然后接道。
“是了,是了,他一开盒便也不用筷子,只拿手抓着吃,边吃边说好吃好吃。”
那崔家大哥崔胜笑道。
“兄弟,你来尝尝,有什么事呀,哥哥我给你顶着!”
那靳波想了半天,哭丧着脸走过来,挑了块肉,刚想放在嘴边,可是不觉又犹豫了下。畏畏缩缩的看了杜恒一眼。那杜恒绿豆眼一瞪,靳波立刻低下头,将那烩肉放在嘴中。
此时,那盅里只剩一块肉,郑承英招呼郑竹影也过来吃,郑竹影撇了一眼那食盒,秀气的眉毛轻轻一挑,有些嫌弃道。
“我才不吃,里面都有你们几个人的口水,没得把我腌臜了!”
于是郑承英对众人道。
“那咱们是都吃完还是还留这么一块?”
众位还没说话,不想那靳波一边嚼着嘴里没吃完的那块,一边口齿不清地道。
“我来我来。这不吃不知道,一吃真难忘。”
说完,也不待众人说话,又挑起一块肉放入嘴中。
郑承英一愣,随即笑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于是,将筷子放好,食盒盖好,好像没动过的样子,然后纷纷回到座位,读书的读书,写字的写字,趴着睡的趴着睡,学堂里静悄悄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却说那郑承英回到自己书案前,撇了郑竹影一眼问道。
“你来干什么?”
竹影指指眼前的食盒,声道。
“还不是怕你吃不惯学堂里那婆娘做得棒子菜,母亲让我给你带徐麽麽做得麦饭和菜来了。”
郑承英点点头,取出手帕随意擦了擦手。
“行了,你回去吧,我晚上下学让魏勇将食盒带回去——你不用等我吃饭。”
郑竹影刚看了热闹,还想等李金回来课堂,再看新热闹,哪里能那样好打发走。眼睛转了转对郑承英道。
“徐麽麽说了,最近老爷回去晚,每日让送饭呢,这食盒我要带回去。”
郑承英有些不满的嘟囔一句,
“难道全家就没有别的食盒?”
郑竹影假做不知,把眼睛往天花板上一撇,努着嘴道。
“那我哪里知道,许是都被人拿走了吧。”
“那你先回,我一会儿吃完了就让魏勇给你送回去。”
承英一面说一面四处张望。可是看了半日也没找到平日里跟在自己身后伺候的厮魏勇,遂咬牙骂到。
“臭子,趁着爷读书又不知道跑到哪里躲懒去了。”
竹影得意的看了一眼郑承英,一副“你没法甩掉我”的表情。
承英看着妹妹,无奈叹了口气,那边杜恒笑着跑了过来,讨好的在竹影耳边轻轻道。
“影妹妹一会儿要干嘛去?不如等等我们,今儿师傅不在,一会儿若他还不回来,咱们逃课听戏去。”
正说着,便见窗外有人影晃动。
郑竹影侧头向窗外张望,却见来人身量不高,体肥面阔,一副蠢笨模样正向门里走来。
竹影努嘴一笑,手肘怼了怼杜恒的胳膊,声道,
“李金回来了。”
说罢头低了下来,装作给三哥哥承英装饭的样子。
杜恒冷哼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回了座位。
李金进了房间,四下看看,众人读书的读书睡觉的睡觉,没一个人理他。
这才来到他的书案前,满意的看看桌子中的食盒,末了还拿鼻子过去嗅了嗅。
“嗯,香,真香。”
李金自言自语道。
遂又对着四面同窗,装模作样道。
“那各位再等等学堂的饭食,鄙人就不客气先用了。”
众人肚子都快笑穿了,只不理他。李金见没人理他,甚觉无味,不过他很快想起了自己的饭菜,又觉得人生美好不过于此。
于是卷起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子滚圆溜胖的嫩白臂膀来,掀开盒盖,正准备用餐。
不想那食盒里胡饼,碟,筷箸和盅都整整齐齐摆在那里,可唯独那盅罐空空如也,哪有半块他爱吃的烩肉?
李金一愣,拿起筷子,在那空空如也的饭盅中毫无目的的插了几筷子。那饭盅打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可是,他所期待的烩肉却没有一块。
李金嘟囔道。
“奇怪,肉呢?”
众人在肚子中都笑翻了,可是此时却屏气屏声,心翼翼,连个大气都不敢出。只拿眼角去瞅那胖李金。真所谓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李金皱着肥嘟嘟的鼻子,又一次嘟囔道。
“奇怪,肉呢?”
众人装出忙碌的样子,读书的读得声音更大了,睡觉的睡得更香了,还有人拿起书本,拉着旁人一个劲儿发问。一副钝学累功,笃信好学,苦海无边,学无止境的样子。
偏偏唯独好似没一个人注意到李金的困惑。
李金更奇怪了,左看看右看看,甚至还爬到学案下去看看,又自言自语道。
“肉呢?”
他本身就胖,抖着浑身肥肉爬到学案下的动作,真如一只笨头笨脑的肥猪一样可笑。
郑承英硬忍住笑,一本正经对李金道。
“许是你刚才吃了!”
李金歪着头认真的想了又想。
“没有啊,我没吃!你瞧,这胡饼还在这里,我一口也没吃。”
杜恒也挑挑眉毛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道。
“问问你家那个厮,许是他在路上偷吃了!”
李生又认真想了一想。
“没有啊,我更衣之前还看了。”
郑竹影实在憋不住笑,只能低头摆弄食盒。
一众顽劣学童摒着笑继续和他调侃。
一时逗他许是被先生家的狗叼走了,一时又有人逗他做饭的婆娘刚才来了,也许把他的饭菜倒进学堂的大锅饭里去了。
郑竹影忍着笑端起郑家食盒里的碟子,那碟子中有肉有菜,来到李金面前,跪坐下来一副温婉的样子道。
“李哥哥,你瞧你家那送饭的厮,连这点事都干不好,平白让你丢了午饭。算啦,我家的烩肉比你家的还好吃呢,你吃点我们的算了。”
那李金猛一抬头,若有所思瞅了郑竹影一眼,忽然脸色大变,那对老鼠眼像是要把她脸瞪出个洞。
郑竹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正想退回去,那李金忽指着竹影一字一句道。
“不对,我走时你没来。我回来了,也没见到盅里的烩肉,若不是你开了我的食盒和饭盅,你如何知道今日我的饭菜是什么!就是你这个臭丫头搞鬼,你说,是不是你!”
说着一把扣住郑竹影的肩膀恶狠狠看着她。
竹影这日上着杏黄襦衫薄衣,下着月霞色儿石榴裙,发辫则学着胡人的样编了两个麻花辫耷拉到肩膀两侧。
被他这样猛一抓,郑竹影的衣衫与发辫一齐揉在他手中。阵阵疼痛从头顶和肩膀袭来,竹影吓得大叫。
“三哥哥,三哥哥!”
这边郑承英早已站了起来,直扑向李金身上,从背后勒着李金的脖子叫道。
“放开我妹妹。听到没,放开我妹妹!”
可是李金已是气急败坏,虽被郑承英从后抱住脖子,脸涨的通红,可是抓郑竹影的手却一点也没有放松。
杜恒大叫一声,也跳起来,扑向李金肥厚手臂,试图让他放手。
正纠缠着,李金送饭的厮阿麻听学堂里隐隐有打斗,伸头进屋看这是怎么了。
这一看可不要紧,却见承英杜恒两人一前一后正打李金,扔了手中的笔墨纸砚,大喝一声。
“你们敢欺负我们爷!”
纵身向着郑承英身上扑去。
郑承英本就从后面勒住李金的脖子,欲让他放手,被阿毛这样一扑,身上已然吃不住劲儿,和李金一起,向侧面倒去。可怜杜恒正在李金的侧面,李金肥大身躯向他倒来,他只觉眼前一座庞然大物向他压来,他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压在地上,差点没背过气去。
李金虽被扑倒,可是他的手可半点没松。郑竹影的那只发辫,还依然紧紧攥在李金手中。
郑竹影的眼睛里,已然泫然欲滴,疼的快流出泪来。
侧着脑袋去看,只见李金身下是杜恒,李金身上是承英,承英身上,趴着的人正是李金的厮阿麻。
几人都面带菜色,呲牙咧嘴忍不住嚎叫。哪里还有一个能顾得上她?
一阵连续的疼痛从头皮上传来,看来求人不如求己,郑竹影看看揪着她头发的肥厚白手,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咬在李生手臂上。
“阿~”
学堂里的一声惨叫响彻云天。
郑竹影只觉一股血气从口中涌了上来,登时觉得那气味恶心得紧。虽如此可是口却依然不松开李金的手。
李金嗖地放开了郑竹影的发辫。竹影这才松开嘴巴,两手摸着脑袋躲在一旁。
须臾间,叫声,骂声,案几相撞声混在一起,真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学堂里乱作一团。杜恒、郑承英、李金还有那厮阿麻扭打在一起,好好一个学堂顿时天翻地覆,不成样子。
打架的众人在圈子中,看架的众人在圈子外。
却说那崔胜正看得起劲,一本厚厚的《孟子》不知从何处砸过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到崔胜头上。
崔胜大喝一声,卷起衣袖正要扑上去,一旁的靳波却一把拉住他。
“好哥哥,他们打他们的,咱不参合儿。”
郑竹影看着那靳波的白脸气急了,想也不想指着他叫道。
“就是靳波你吃的最多!李金,你还打我哥哥,你都不看看谁把你的烩肉吃完了!”
李金一听,也不顾郑承英和杜恒二人,爬起身便向靳波扑来。
靳波大叫冤枉,绕着学堂跑了起来。
这私塾统共有十来名学童,地上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摆着写字的矮案。再加上本朝读书人都以宽衫大袖,褒衣博带为美,此时,可是绊脚拌头,扑倒在地。几人就这样乱作一团,也不知谁打谁,谁和谁是一伙的了。
那崔胜见众人打成一团,自觉也要参战。可左看看又看看,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要帮谁。
可想了想,如此实在不过瘾,挽起了袖子,提起了裤脚,正想跳去圈子。却听“砰”的一声,原来先生的博古架被谁撞倒了。那架子上的书呀,罐子呀,茶具呀,古玩字画呀都通通掉在地上。
一地的茶叶、陶瓷茬子、沾满墨汁笔、纸,滚在一起,黑乎乎一片,哪里还能分得出来?
众顽童见状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停下手中的打斗,呆在那里。
却听门口咚咚的声音,那是先生拐杖触青石砖地发出的声音。
郑竹影回头一看,只见先生瞪着眼,张着口,呆站门口,手下的拐杖微微颤抖。
忽而大喝一声,反了反了,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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