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启临走后,朱乔便想下床去找雪莲精,却听有人敲门,是谢微尘。
他拿着一只的檀木盒,见她脸上泪痕依稀,愣了一下,问道:“和皇上说话,怎么还哭了?”
她抹了抹脸,摇头道:“没什么。”
察觉到她的回避,谢微尘一顿,道:“这便是雪莲精了,我待就命人送到国公府。”
朱乔看着那盒子,道:“还是我送去吧,亲自向国公请罪,更有诚意些。”
“可你的伤……”
“没事。”
“我陪你一起。”
抬头见他凝眉看着自己,能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万死也心甘。
坐在马车里,朱乔无力地靠着颠簸的厢壁,不禁虚弱笑道:“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想起公子上次说的风中残烛、油尽灯枯……”
“不得胡言。”谢微尘拧眉呵斥。
她笑着,眼中又有些湿润。公子……也是关心她的吧,就像她关心他那样。
“为什么公子说得,我说不得?”
谢微尘不言,车停了,他扶她去拜见章宗炼。
“待会你什么都不用说,交给我,知道吗。”进门前,他对她说。
朱乔笑着点头。
“笑什么?”他疑问。
她不语地摇头,谢微尘不明所以,道:“看来差点死了一次,真会变许多。”
相互扶持着在前厅见到章宗炼,阐明了原委,谢微尘呈上雪莲精,道:“虽宋天霖监守自盗、引火烧身,祸及冼夫人,死不足惜。朱乔仍心怀愧疚,故而特意向皇上求来雪莲精献与义父,只盼月下的身子能有起色。”
章宗炼本面色阴沉,听到“雪莲精”三个字时,深不可测的眼中骤然射出一道光彩。
他立即拿起盒子查看,一嗅便确认了,随即吩咐奴仆下去给李月下煎药。
“此事做的不错。”章宗炼淡淡道,投射在朱乔身上的目光仍冷厉不善,“四楼早已与我无关,弱肉强食,你既杀了宋天霖,便替了他的位子吧。”
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放过她了,看来他并没有多在乎这个师妹与师侄。
不,当下看似无风无浪,只怕看不见的暗处会多出无数盘根错节……
朱乔如在梦中,叩首道:“是,朱乔必会好好经营春雨楼,不负国公所望。”
出来后过了天井,穿过九曲荷廊,蓦地听到假山深处传来一阵叫嚷声。
朱乔本无意多管闲事,况且这是在国公府内,也轮不到她管。
走得远了,那声音渐渐了,却还是听得分明。
“贱婢,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快脱!”
是个男子在粗鲁地辱骂,接着是几下拳打脚踢,有女子在低声细细哀哭着。
跨过月门时朱乔忍不住侧头瞥了一眼,只见地上跪着一个艾青色身影,突然向旁边一块尖石扑去,尽是要触石自尽!
朱乔一惊,忙摸了枚暗器掷过去,同时飞身过去。那婢女被暗器带起的劲风隔开,滚了一圈坐倒在地,吓得怔住。
朱乔这才看见那男子是平王朱勋。
常年浸淫酒色的浑浊眼珠滞缓地转了几转,他张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看着她的眼神又惊奇又……厌憎。
朱乔将那婢女扶起来,只见她垂着头,乌发蓬乱遮着脸,泪珠不断滚落。一手拢着胸前被扯开的领口,身上还有几个脚印。瘦弱的身子不住颤抖,像只受惊的鸟儿。
“你是什么人,敢多管闲事?”
“平王殿下,不知发生何事?”谢微尘徐徐跟过来。
朱勋哼了一声,指着她道:“本王看上这个贱婢,她竟敢反抗,公子说该不该罚?”
“你叫什么名字?”谢微尘问道,却不看她狼狈的样子。
“奴,奴婢涟心。”她抽噎地声回答。
“涟心?我听玲珑说起过你。”他笑道,“月下跟我说过了,要你进春雨楼来接替玲珑。平王殿下,真是不巧了。”
三人都是一愣,涟心这才敢抬头看他们。
只见身前的男子气度非凡,长发披散,身形高大却极其纤弱,仿佛只有一把骨头,显得一袭简素白衣空荡荡的。
自己身边是个黑色劲装的女子,衣饰无华,气息虚弱却满身杀伐血气。
朱勋眯眼,磨了磨后牙,道:“既然如此,就饶她一次。”
说罢迈着轻浮的步子走,滑腻如蛇的眼神却还在朱乔和涟心身上打转。
走过涟心身边时,朱乔明显感觉到她颤抖得几乎要吓晕过去。
“多谢楼主,公子。”涟心泣不成声地跪下磕头。
“起来吧。”谢微尘道。
“公子……”虽然是为了解围,但朱乔还是不愿有人进楼。
他温声道:“你现在已经是楼主,不再是随侍了。以后涟心便同时侍候你我二人,可好?”
她一顿,皱着眉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往外走去。朱乔却迟迟不动,涟心在旁又悄悄瞅她几眼。
楼主面色灰枯虚弱,微圆的下颌线条刚硬坚毅。柳眉深黛如刻,眼窝青黑而深陷,端的一副严峻倦容。
“楼主?”她怯生生转着一双湿漉微红的眼睛,像只惊魂未定的白兔。
楼主……朱乔有些茫然,杀宋天霖,是为了这个位子吗?为什么,反而会变成她不想见到的样子……
她无言地跨步上车,涟心跟上。
回到春雨楼,新老楼奴都跪在院子里恭迎新楼主。朱乔仍不适应这瞬息的变化,公子仿佛一下便离她远去,让她不敢接近。
五楼的楼主房间正在重新修葺,她依旧住在原来的屋子里养伤。
千面无相当天下午就回来了,依旧翻窗,道:“我这老是翻进你闺房,跟采花贼似的,嘿嘿。”
说着递给她一袋东西。
朱乔曾在医书上看到过雪莲精,其外形色味和雪莲子差不多,于是让千面无相去调包。
诚然对不起李月下,可是公子受了重伤,想来她会愿意的……
千面无相揉着肩膀道:“差点被发现了,碰上一个鬼鬼祟祟的丫鬟,也要偷这玩意,可难缠了!”
他夸张地嘘着,想引起朱乔注意。
国公府内竟还有人觊觎?有点蹊跷。
朱乔道:“你走吧。”
千面无相踌躇了一下,弱弱地提醒她:“我的机关人……?”
见她抬眼射来一道凌厉的视线,他后退一步,硬撑着勇气道:“堂堂春雨楼楼主,你,你不会要赖账吧。”
“那又如何?”
“你!”
早该想到的。谢微尘痴迷机关术,极其喜爱那三俱白骨,她怎么可能真的还他?
千面无相憋红了脸,又拿她没办法。
“我要告诉谢微尘你偷换了雪莲精!”
朱乔不急不忙地轻笑道:“你去啊,看他信谁。”
千面无相几乎要被她气哭,像个弃妇一样叫道:“你怎么能这样!”
朱乔无心再跟他纠缠,刚要逐客,却见他面色忽变,连忙往窗外逃。
翻了一半,一道狂风冲开门,直接将他打了出去。
“啊!”千面无相惨叫一声,朱乔都吃了一惊。
“这次看在鹤鬼先生的面上饶你一命,若再来犯,定不容情。”
外面传来谢微尘冷若冰霜的声音,她一怔,原来公子还有这样冷酷的语气,原来御风术攻击起来如此震撼。
“我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千面无相哭喊着,声音还在回绕,人早已逃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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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春雨楼的涟心有一些烦恼,她总觉得这春雨楼怪怪的。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暗无天日,也不算安宁祥和。
热闹是热闹,却又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清,空洞洞地吞吐着万千食客。下至楼奴上至公子都沉默寡言,连个说话的都没有,迟早要疯掉。
到了晚饭时辰,去了厨房,万万没想到竟看到一身黑衣的楼主站在灶前盛菜。
赵厨娘身体不太好,便向谢微尘告老还乡了。谢微尘送了她一笔丰厚的钱财和田地,又让朱乔新聘一个厨子。朱乔应下,却没从命,自己顶替了这个职位。
朱乔将食案交给她,涟心问道:“楼主不吃吗?”
她冷冰冰摇头,交代她几句谢微尘的喜恶就走了。
朱乔开始更为严苛地训练自己,研读经史子集之类,医书更是重中之重,恨不得一天掰成二十四个时辰。
这些日子对已经知晓一切的她来说,比从前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充实,仿佛她才真正地活过来,才开始融入这个比单纯的杀戮还要残酷的世界。
这段时间下来,涟心才发觉两人奇怪之处。
楼主整日待在暗房练功养伤,似乎还保持着楼奴的习性,只是每天必出来做好三餐,同时细细问她公子起居事宜。
公子一直安静少言,深居简出,喜欢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每日会问她一句:“楼主呢”。
只问这一句,只问一次。无论她回答什么,他都只是面色淡淡地点点头,然后继续望着窗外。仿佛只是为了问而问,并不在意答案。
有一次,涟心踌躇地提议道:“要不,奴婢让楼主来看看公子?”
谢微尘一顿,不语。
涟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再次见到朱乔的时候竟然真的有勇气说道:“公子挂念楼主,楼主去楼上看看吧。”
楼主微讶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微光忽闪,似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沉默地跟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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