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无言,忽听后面远远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看了一下,穿着茶色家常衫子的年轻男子健步走来,是晟王朱肇。
朱启临瞧见他,微皱了皱眉头,问道:“肇儿,你怎么来了?”
朱乔不知该如何自处。
朱肇行礼道:“儿臣不知父皇在此,惊扰圣驾,还望父皇恕罪。”
“无事。”朱启临摆手,语气冷淡,尽管一身素衣,帝王威严尽数显露。
朱乔才知道他在自己面前的温柔与慈爱有多难得,难怪人道君恩如雨露。
“儿臣记得良母妃生前曾多有恩于母妃和儿臣,母妃又一直教导儿臣牢记良母妃的恩惠,所以每年此日都不忘拜祭。今年恰好回京奏报军情,便顺路来了皇陵,不想碰上父皇。”
“你有心了。”他说了一串,朱启临只淡然回了这四个字,听不出情绪。
朱肇上前取香跪拜,朱乔行礼后往旁让了让。朱肇看到她的脸暗暗一惊,问道:“这位姑娘是?”
朱启临只是望着墓碑不语,朱乔踌躇,不知要不要自报家门。
见无回应,朱肇面色讪讪,却很快恢复如常,再不多言。
“走吧。”朱启临似是被他搅了兴致,转身走去。朱肇忙上前伴驾,朱乔默默跟在后面。
朱启临随意问了他一些衣食起居,还有边塞的事,朱肇一一恭谨作答。
到了皇陵门口,却见一众车马,声势浩大。朱启临皱起眉,朱乔看见车上下来一个衣饰极尽华贵的女人,四十多岁年纪,立即把她的脸和记忆里那个尖刻的声音对上了。
冯茜音见到她的那一刻,那张青春不再的脸吓得惨白,媚笑全都化为惊恐,差点失声叫出来。
仅凭这一眼,朱乔就相信了淡烟屏幽所言。
不必绝世武功,就能戕害一代侠女。
朱启临冷冷道:“朕想安静和良妃说会话,没想到今日反而很热闹。朕说过,你不得再扰她清净。屡次犯禁,禁足一年。”
说罢带朱乔扬长而去,朱肇不敢多看多言,对冯茜音作了个礼后就忙跟着走了。
冯茜音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被朱乔的长相震得六神无主,竟连挽留也不敢。可怜老远赶来,只来得及喊了句“皇上”。
“今日你被他们看到了容貌,以后需心谨慎。”遣退了朱肇,朱启临对她道,“不如朕直接封你为公主,离开春雨楼吧。”
朱乔忙摇头,道:“皇上言重了。皇上为何如此笃定的就是……您和良妃的孩子,我听说滴血认亲可以验证……”
朱启临笑道:“那个不准,朕曾亲眼见过很多绝不相干的人,血液也能相融。”
朱乔愣愣道:“也就是说,根本没办法知道父母和孩子是不是亲生的?”
“大抵如此,不过朕的孩子,朕自然认得。”他亲切笑着,哪有半分方才的威严摄人,“你外貌与如衣如出一辙,细看还有几处像朕。心性更是像极了我们,骨肉亲情血浓于水,无需任何验证。”
朱乔无言,只觉得皇上这话十分不靠谱。
“我知道你醉心武艺,晟王枪、拳、箭三绝,你若有兴趣,可以尽管向他讨教。”
朱乔心里一暖,点头称是。
又听他忽然道:“你与谢微尘过从甚密。”他陡然换了话题,语气也变了。
朱乔收敛心神,谨慎道:“是,公子对我很好。”
朱启临叹了叹,道:“他很聪明伶俐,”一顿又道:“我不想约束你什么,可是和他在一起,还是要心。”
朱乔不想违逆他,却还是低着头维护道:“公子胸怀磊落,对一草一木都爱怜有加,朱乔不明白。”
她脑中浮现今早他看着花瓶的神情。
“这些并不矛盾,”朱启临道,她一愣,朱启临沉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
回到春雨楼,正是吃饭的时候。朱乔端着饭菜上楼,谢微尘正坐在书案那摆弄什么东西,咯吱咯吱的,像是铁块儿。
朱乔看着只觉神奇,问道:“那是什么?”
谢微尘淡淡一笑,将两只铁块往桌上一放。它们竟会自己动,眨眼间伸懒腰似的成了两个三寸大的人。
虽然,但面目五官乃至衣袍褶皱都精细分明。一个是圆乎乎笑眯眯的善财童子,穿一只红鲤肚兜,扎两个大辫子,咔嚓咔嚓一顿一顿地在作揖。
另一个却是霓裳羽衣的龙女,纤弱姣美,仿佛在月光下遗世独立。她旋转舞着,发丝和绸缎的飘逸之感栩栩如生。
朱乔趴在桌上,看得入神。
谢微尘在一边道:“去年得了千面无相的三具白骨,我花了一年时间总算参悟,才做出这一对机关人。”
“一年还不到呢,公子还冬眠了那么久。”朱乔崇拜地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
“冬眠?”谢微尘一愣,笑道:“冬眠的时候也有在想。”
朱乔过了会才反应过来,笑容一僵,直起身子问道:“公子,冬眠的时候,是醒着的?”
他顿了顿,模棱两可道:“有时候会醒。”
她脑中轰然,瞬间涨红了脸,急忙回忆自己当时有没有做过说过什么不妥的地方,越想越羞愧难当。
半晌她干笑着转移话题:“那个千面无相好厉害,能做出三个那么大的白骨。”
谢微尘笑着摇头:“是不是他做的还存疑,当世如此精通机关术的,我只知道一个人——鹤鬼。”
“鹤鬼?好像在哪听过……”朱乔皱眉思索。
“枭心鹤貌,鬼斧神工。武林志上只是一笔带过,你不记得也正常。”
朱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喜欢就拿一只去玩吧。”
“真的?!”她不敢置信地抬头。
谢微尘在盈盈烛光中一笑,点头。
朱乔看了看,选了善财童子,他将那只机关人叠好。
她静静看着另一只,应该会像那颗冰椿子一样,送给李月下。
良妃的忌辰,亦是她的诞辰。
这龙女显然也是特意仿她而雕的……难道自己很像招财童子吗?一点也不像啊,除了脸圆。
朱乔有点生气。
她开口道:“公子,比起这人,我更想知道这是如何做的。”
谢微尘看向她,温和笑道:“好,明日便教你。”
吃饭时,他问道:“今日皇上带你去祭拜良妃了?”
“是,”朱乔奇怪,“公子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线香的味道。”
朱乔想了想,道:“我还见到晟王和冯嫔了。”
她把今日见到的都告诉他,像闲话家常一样,谢微尘静静地听。
他听罢摇头忍俊不禁:“晟王真是……”
“什么?”朱乔追问。
“良妃去的时候他才三岁,记得什么?一般如非军情特别紧要,他无令不可归京。又怎会那么巧,正好遇到你们。不过是和冯嫔一样,特地来看看你是何许人也,顺便讨皇上欢心。刻意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反而多说多错。”
朱乔愣住,道:“既然如此,那他也不好咯?”
谢微尘不答反问:“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她答不上来,想了想干脆道:“对我好就是好,对我不好就是不好。”
他笑着继续问:“那什么是对你好,什么是对你不好?”
朱乔认输了,道:“公子和皇上对我好。”
别人她就不管了。
谢微尘敛了笑,沉沉看了她一会,不置可否,只道:“晟王并非不能说好,他的手段远不如皇上,但是应对平王绰绰有余,他日也将是一位仁君。”
他说得露骨,朱乔却没在意。
她想的是朱启临说的话,公子确实很聪明,令人恐惧的聪明。他只听她的描述,所言便与当时朱启临对晟王的态度都合上了。
“怎么忧心忡忡的。”谢微尘看着她道,朱乔一惊回神,不知该说什么。
他轻轻微笑道:“皇上跟你说我太聪明了?”
朱乔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见吓着她了,他敛笑摇头:“我失言了,你别怕,我不会读心。”
她脸色更白了。
他又忍不住笑出来,道:“皇上对我的看法,我早就清楚。”
他似轻叹地说,“他不会说我不好,也不会说我好,只能说我聪明了。”
朱乔微微皱起眉望着他,眼中情绪复杂,似忧似怜,覆着清浅的哀愁。
她刚要张口说话,谢微尘截断她道:“我不想听你的表态,”他转头看着烛火,“你是好孩子,仁厚又聪敏,只是心思太单纯,所以想法就好好藏在心里,不要轻易让人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朱乔无言,他又道:“妄议帝王有失法礼,今日便罢了,以后切不可再这样轻易与人言。”
她想了想,道:“我只会对公子说这么多话。”
“对我也不要,若你看错了我怎么办?”他浅笑。
“不会。”她不高兴,她接受不了任何说他不好的话,哪怕他自己说也不行。
他轻叹一声,沉静地看着她,告诫道:“你要记得,世上之事瞬息万变。”
不知为何,明明咫尺的距离,在摇晃灯火中却显得那么遥遥无望,让她想起初见时那一眼的感觉。
太远了,远到仅仅是这样瞥一眼,都会感到追赶的痛苦与劳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