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外的尸体清理得差不多时,到了半下午又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才算真正放晴。永安县的百姓此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旱魃死了,活尸也不会再出现了,他们又可以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了。
而卢县尹的儿子完全康复,他更是喜出望外,掏出老本来在家中准备了盛大的酒席,要宴请王行云和其他玉都来的客人一起庆祝。
萧泠儿对镜仔细地描画着妆容,催促苏茉道:“你也龟缩了一日了,快些准备吧,不然要来不及了。”
苏茉裹着被子,像一个粽子精似的只露出一张脸来,坚决道:“我不去!”
“哎,都说了没什么了,这永安县是个县城,他们以为玉都的风气就是这样奔放,今日都在学呢!”
“学?怎么学?!”
“就是女子相中了谁,就自己去说媒……”
苏茉心想,妙极,一个县的姑娘都学着她不要脸了,好感人……
萧泠儿又劝道:“再说了,你不去,难道又让王将军一个人面对那些目光嘛!”
“他那么厉害,我觉得他可以的!”她对王行云充满了信心。
“啊,真是没见过你这么不义气的,怎么说你和王将军现在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其实你该往好里想,你这一下子闹得人尽皆知,王将军肯定要娶你的,他又岂是那种全然不在乎他人口舌之人?”
“这就是我纠结的原因啊!我本来不想这样的,那现如今,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娶我呢,被胁迫么!我这不是逼良为娼么?”
若是别的世家女听到她这样惊骇的话语,定然要掩着脸退避三舍,可萧泠儿反而咯咯笑起来:“你本就是个恶霸,逼就逼喽。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了,王将军肯定是喜欢你的,没准心里还觉得配不上你呢!”
苏茉想到当年王行云对自己的恶形恶状,嘀咕道:“你不了解他……”
萧泠儿将两簇淡粉色的珠花别在了左右耳畔,又整理了一下衣带项圈,左顾右盼,显然对自己今日的装扮十分满意,于是回首道:“你当真不去?”
苏茉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哎,罢了,我可是要去的,说是今日有烟花呢!卢县尹真舍得。”
“想见崔源就直说,假模假式……”
“谁想见他啊!顶无趣的一个人!不跟你说了!”萧泠儿脸一红,步履匆匆地跑了。
夜色渐浓,卢府大大的主子仆人,都去前厅凑热闹了,苏茉在床上窝了一会儿,自觉无趣,索性走到院子里荡秋千。此时雨后天晴,夜空星子璀璨,高远无边,她躺靠在秋千上,脚尖推着自己晃来晃去,像是晕陶陶在银河里漂浮着一般。
突然秋千一滞,她推不动了。
苏茉烦躁地坐起身来,就看到王行云高大的身影站在秋千旁,一只手扶住了秋千。
她一身的气势一下子散尽,心怦怦乱跳着:“你怎么来了,你不去参加卢家的宴会么?”
王行云坐到了她身边,一下子占据了大半个秋千椅:“我……来告诉你我考虑的结果。”
她的脸一下热腾腾地烧了起来,急忙道:“不要着急,慢慢想就可以……”
“我愿意去提亲。”
“……”苏茉呆呆望着他,可他的脸被面具盖住了,委实看不出什么来。她于是低低道:“你可别勉强……”
“这话其实我想和你说,你不要为了所谓了清誉勉强自己。”
苏茉心里隐隐欢喜,口是心非道:“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婚姻?我看得很开!”
王行云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很艰难地说道:“你其实,可以找个崔公子那样的……”
苏茉吓得连连摆手:“崔公子喜欢的是泠儿,可不是我,你千万别乱说!”
王行云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心中顿时轻快起来:“原来如此。”他又道,“但是在我去提亲之前,我还是要和你确认,这不是你的什么游戏,或者恶作剧吧。”
“我会拿自己来开玩笑么?”他这个语气很可恶,很像是在审问她!
“那也不是因为可怜我。”
“我干嘛要可怜你,你是一品大将军诶!”
“那就好。”他低声道,“总之……你不要戏弄我……”
“我哪里敢戏弄你,真冤枉!”她很想知道他面具后的表情此时是不是也平淡得像买菜压价一样,忍不住道,“这里也没有别人,你不如把面具摘了吧?”
他点点头,将面具取了下来。他脸上被旱魃伤到的地方还未痊愈,配着那吓人的胎记,实在是惨不忍睹都无法形容。
他垂着眼眸,心想,就算她之前不后悔,此时见了他这副尊荣,大约也是后悔的吧。
“啊王行云,我才发现你的嘴巴长得还蛮好看的哦!红红的。”苏茉盯了他一会儿,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来。
他啼笑皆非,他的嘴巴委实称不上好看,只是个嘴而已,大概被胎记衬托得这点唯一正常的部位很出彩吧。
“还有你的鼻子也很高挺,眼睛形状也很好看……”
“你既然喜欢好看的,应该就找个好看的。”他正色道。
“不,我觉得这样更有乐趣。”苏茉笑嘻嘻地说道。
他也莫名跟着笑了起来,本来冷硬的心里就像是被暖炉烘烤着,细细的火苗痒痒地舔舐着。
“你又笑了,你跟我在一起很开心对不对?你要是去提亲,就能每天看到我,每天都很开心!是不是很好?”她进一步蛊惑他。
他只是稍微顺着她的话幻想了一下,就觉得那幸福像是蜃景一样美妙又不真实。
一时间他心里隐隐有点惶恐,他能与她长相厮守么?如果他把自己的心都交给了她,她又离开了,那他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他于是又收敛了笑意:“有件事你冤枉了我。”
“啊?”没上钩,真可惜。
“我没有亲你摸你,只是因为你溺水了我要救你才那般。我那天也没有抱你,是你……你做梦抱我的……”这控诉,很像是个无辜的娘子在撇清关系了。
苏茉却恍然道:“我明白了,你觉得吃亏了对不对?没关系,来吧,你抱吧!落实吧!不然担了个虚名,确实令人生气!”
他是那个意思么!?
可她却已经捉着他的大手放在了腰间,偎进了他怀里。
王行云像是抱着一兜子刚烤好的红薯,又烫手,又舍不得扔。
他明明已经这样提醒她了,想让她知道她与他之前其实还是清白的,不需要委屈自己,可她还是要靠近他,让他躲都没处躲!
不是为了戏弄他,不是为了清誉,更不怕他丑陋的容貌,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她真的会喜欢如此不堪的自己么?
苏茉仰起头,神秘地说道:“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
他一脸冷冷的样子:“我何曾纠结过什么!”
“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低下头来,我告诉你!”
他的心擂鼓一样突突跳起来,却还是把头低了下来。
苏茉狡黠地一笑,轻轻吻在了他的胎记上。
软软的触感,带着温热的温度,仿佛蝴蝶翅膀扫过,又像花瓣落下……
王行云震惊了,她怎么能……怎么可以亲在那里……那是连他自己都厌恶的痕迹!他恨不得剜肉也要割下去的痕迹!她不觉得可怕么?不觉得恶心么?
苏茉满意道:“你以后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不用再在意它啦……”
王行云呆呆看着她,他的脑中,闪过了自己往昔所有的那些阴暗的片段,还有那些伴随着他一路成长而来的恶毒话语……
“他不是我的孩子,把他抱走,不要让我看到他,他是个怪物!!”
“王行云,我娘说你是恶鬼托生的,我不能和你一起玩儿!”
“是他偷的,肯定是他,只有他这种丑八怪会去偷东西!”
“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你长成这等模样,我看了就作呕,我不会收你这样的学生!”
“你要去参军?太好了,赶紧死在战场上吧,这样,我就一辈子不用见到你这张恶心的丑脸了。”
“就算是提拔能将,也该找些眉清目秀的,他那个模样会吓坏了陛下!这次我看就算了,下次再说吧!”
……
他蓦地紧紧抱住了苏茉,像是警告,又像是哀求一般低喝道:“你不要戏弄我!”
“我没有戏弄你啊……”苏茉正要反驳,却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于是放轻了声音道,“你……怎么了?”
“你要记得……”他哽咽道,“你若招惹了我,我一辈子都不会放你走……你若敢戏弄我……我就,我就……”
他说不出威胁她的话来,反而压抑得视线模糊。豆大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衣袍上,一点点晕开了一个个深点,他竟然哭了,自他六岁之后就离他远去的眼泪首度造访,而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软弱!他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和依靠的温暖怀抱,那用满不在乎堆砌起来的伪装,顷刻就被眼泪冲得一干二净!
苏茉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她在众人的喜爱和关注中长大,是无法理解王行云这样痛苦的心情的,但是她却知道,现在的他才是最脆弱的他,比被旱魃扑翻在地的时候还要脆弱……
明明方才还冷静得像个石头,这时就变成个哭唧唧的姑娘了!王行云的感情,比她想象的其实要复杂很多呢……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也没有戏弄你,婚姻大事岂容儿戏啊……”她温柔地安慰他,顺便再度提条件,“不过你也要好好对我才可以啊……比如,你要先去和我爹提亲……不是我夸口,我在玉都,可是很抢手的呢!”
他默然,谁能比他更清楚她有多抢手呢,那些城楼上总是偷看她的兵,那些旱魃被砍杀后有意无意来献殷勤的县中公子,还有那日在天鉴城,用直白而倾慕的眼神望着她的那些郎君……
她就是蕴藏着宝藏的城池,无数强敌虎视眈眈,随时打算攻城略地,将宝藏据为己有!
他原本无助的眼神渐渐清明,又变得锐利且冷峻了起来——
——他这半生的苦难,恐怕都是为了换这一件宝物了,将来就算是天皇老子来抢,他也绝不可能退让半步!
空中缤纷炸开的烟花照亮了王行云的脸,他眼中的煞气翻滚,只想到了一句话:遇佛杀佛!遇鬼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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