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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却今晨是季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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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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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像包龙星老妈掏咸鱼一样,从身后掏出一个冰袋,扶着我坐下,轻轻地把冰袋放在我肿胀的脸颊上。

    “今天是怎么回事?”他就像害怕吓着一个姑娘一样,温柔地问我。

    我刚刚张开嘴,说了一个“我”字,消失了好久的泪水突然一下就哗哗哗地刷下来了。我稳定了一下情绪,再次张开口,却发现嘴唇不停地抖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泪水比三伏天的暴雨还猛烈。我试了又试,试了又试,终于张开嘴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昏天黑地地哭着,仿佛是要把我所有的苦闷和憋屈全都哭走一样。其间有数个同事过来探头探脑,都被峥哥挥挥手赶走了。也不知哭了多久,哭得两边脸一样肿了,我才慢慢停下来。峥哥的手上、袖子上、布满了我的鼻涕泪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终于想起问正事:“那个人,还在闹没有?”

    峥哥哄孩子一样,拿了床上的枕头给我抱着,说:“别怕。警察来调了监控,是他先出手打人。你一个女娃娃,用键盘能打个啥?就是脑袋上起了一个血肿。警察给他说,这个算斗殴,他先动手,过错在他。要追究就两边一起去派出所,走正常程序,验伤赔钱,你的伤说不定比他还重。那人支支吾吾半天,但就是不肯罢休。我们医院又想息事宁人,医务科和保卫科那几爷子把人叫走了,说是协商,估计想赔点伤药费了事。”

    “啥子啊?他闹事打人,我正当防卫,算斗殴?我不反抗,眼睁睁看着他拿扳手把我敲死吗?我们医院还要给他赔伤药费?这算啥子?”

    峥哥一脸无奈地看着我:“你以为这些道理他们不懂吗?正当防卫和斗殴是最不好界定的,反正没打得多厉害,对他们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就是双方私了。医院想维持表面上的安宁,宁愿花点钱,也不想有人一直闹,影响医院秩序,破坏医院名声。刚刚我一直在外面顶着,不让他们找你出来对质。我说监控已经很清楚了,我的医生是被逼反抗的。她现在也没有做进一步的检查,有没有被打出其他问题我们都不知道。我不允许有人再去骚扰她。我要保证她身体没有大问题,又确实需要她一起去派出所协助调查,我才会让她出来。是你们打人在先,告到天王老子那里去,我们都不怕。那一家人看我言语强硬,警察也没有偏袒他,盘算着是闹不大了,才跟医务科他们走了,打算私了。你就别管了,放你两天假,好好休息。除了脸,还有没有哪里不对?耳朵听得见吗?要不要检查一下?”

    我摇摇头,默默无语,半响,轻轻地说了一声:“我没什么,谢谢。”

    峥哥拍了拍我的头,叹了口气。

    夕阳洒进来,满屋金色。

    我疑惑地睁开眼,正对上他的眼睛,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气愤,居然还有心疼?

    “还疼吗?冰敷了没有?你在这坐了半天怎么不知道拿个冰袋来冷敷?”

    发了半天呆,没有哭出来,居然还笑了。因为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右边脸肿得像猪头,真丑。

    门响了。门已经响了一下午了,我都不闻不问。这次,也任由它响。

    “肖遥,开门。是我。”

    峥哥是我们主任,一向以严格著称。没有一次大查房,我们这些下级医生不战战兢兢、严阵以待。即使是你烂熟于心的病情和知识,也会被他问得想当场一头撞死在墙上。但他从不骂人,即使你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你,目光慈爱,直到你汗流满面,自觉自愿地认罚,把没有掌握好的病种知识做一个出来全科讲课,他才会收回目光,满意地点点头。

    我们俩面对面站着,我紧张地看着他,准备好挨骂。事情到了这一步,一个科室主任所承受的各方面压力,是可想而知的。他往前一步,伸出手,我闭上眼睛,心想:“这老匹夫,从来不骂人,今天一收拾我就要开打吗?”

    肿胀的脸颊被轻轻拂过,温暖的感觉稍纵即逝。

    我收好前置镜,对老人家说:“婆婆,你是眼底出血了,需要做进一步检查,然后我会把你转诊给我眼底病的同事。”一边说,一边转向电脑。这时,她儿子站在一旁发话了:“我说,是你们手术造成她看不见的吧?她右眼不瞎,偏偏做手术那只眼睛瞎了?你手术失败了,害我妈现在看不见,还要推卸责任,转给其他医生!?你哄哪个?!”我转头一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装束普通,长相平凡,但神情愤怒,眉宇之间透着凶狠。我心中暗叫一声“有杀气”,马上平稳情绪,很耐心地给他解释:“不是的。手术治疗的是白内障,是晶状体的位置,而现在婆婆出血的部位是视膜黄斑区,这是两个不同部位,就像照相机的镜头和底片的关系一样。你看。”我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塑料眼球模型指给他看。那男子上前一步,“啪”地一声,一巴掌扇掉眼球模型,“乒乒乓乓”一阵狂响,让人心惊肉跳。我心下大叫不好,遇到了浑人。他朝我逼近,指着我的鼻子乱骂,唾沫星子一阵阵地朝我喷来。我完全顾不得听他在吼什么,也完全不想再做无谓的解释,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挨打,不能挨打。”

    此时已是中午,候诊病人所剩无几,门诊护士在走廊另一头的候诊区。隔壁诊室的医生已经下班了。我左顾右盼,看看有什么家伙什可以用来自卫防身。突然,我看到了座机,飞快地抓起来,准备给保安打电话。

    在电话飞出去之前,我是没有感觉的,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电话已经在地上摔成了八瓣。男人的咆哮和婆婆苍白无力的劝阻都突然消失了,耳边一片寂静,脑袋里面嗡嗡响,片刻之后,周围的声音突然“哗”地一下像潮水一般涌进我的世界。我感觉右边脸颊是麻木的,一摸,果然肿了。妈蛋,还是被打了。

    是峥哥。

    我磨磨蹭蹭打开了门。他闪身进来,关上门。

    家属来了,警察来了,外面一片闹嚷嚷。

    我把自己反锁在值班室里。我需要哭一场,哭完了才力气去面对外面丑恶的世界。

    就像现在,我已经浴血奋战了一上午,精神亢奋,大脑高速运转,在裂隙灯和电脑之间转来转去,打印机哗啦啦地吐出一张又一张处方和检查单,龙飞凤舞地签署着各种医嘱,完全忘记了几个时前还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床上,一动不动。

    现在坐在面前的,是个七十多的老太太,左眼白内障术后两月,当初手术很顺利,没有问题。目前左眼出现视力急剧下降,眼前遮挡感。视力眼前手动。眼压正常,眼前节正常,人工晶体在位,没有后发障,玻璃体轻度混浊,黄斑区出血。

    正当防卫的没哭,出手伤人的先哭起来了。

    接下来当然是一出好戏上演了。

    医生打人了!医生手术失败了还打人!这种医生,被砍死几千次也不冤枉啊!

    挨了一巴掌,我脑袋反而清醒过来。转头一看,那男人从包里翻了一把扳手出来,我一下子想起了这几年来陆陆续续被砍死、刺死、打死的医生同仁们,冷汗顿时下来了。我今天要是死在这里了,我爸妈还活得成吗?

    我迅速从地上翻身起来,一眼看到不锈钢圆凳,不行,太重,我举不起来,使不上力。电脑键盘吧,轻巧坚硬。我一把扯下数据线,键盘棱角朝外,大喊一声:“嘿!”,狠狠地朝他太阳穴抡了过去,就像柳飘飘砸尹天仇一样发狠。他呻吟着蹲了下去,我夺门而出,身后传来那男人凄厉的哭叫。

    无论多么地万念俱灰,多么地了无生趣,我都不得不从床上挣扎起来。今天上午是门诊时间,早就有病人挂了预约号。只有一种情况才能让我放他们鸽子:我死了。

    查完病房,一路狂奔到门诊。拨开重重叠叠的候诊人群冲进诊室,马上开始按呼叫器。

    此时此刻,我深深地体会到,医生这个职业,真的活生生把人训练成了一个机器啊。无论在生活中遭遇了何种不幸,心灵如何破碎,身躯如何残缺,即使他躺在iu,身上插满管子,半死不活,但只要在他耳边大吼一声:“有急诊!”他就会“蹭”一下弹起来,麻利地拔掉管子,穿好白大褂,提起器械箱,奔赴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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