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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鸾镜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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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三)夙念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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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知道,他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害怕了,千千万万年来他第一次尝到了害怕的滋味。他穿越过无数的修罗场,面对过无数的妖魔,一向心如铁石,可是就在刚刚,无以复加的恐惧瞬间将他击溃,他所有的坚强冷静通通烟消云散。

    如果没了她,天地无恙又能如何?

    如果没了她,千秋万载又有何用?

    如果没了她,他活着还不如死了。

    眼眶酸酸的,温热的液体似即将爆发的火山,意图喷薄而出。看着她好好的,竟是满心的喜悦,之前的失意,怅然全然抛到九霄云外。

    妘婳悄悄的擦掉嘴角的血迹,挺直身体,提着落影剑,忍着撕裂的剧痛,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向苍漓,竭尽全力保持出平静安然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她神力耗尽,神识涣散,命不久矣,很快,这世上便不会再有妘婳这个神女。她也知道,这次她与他是真的要永别了,她的神魂会化为虚无,消失在天地之间。

    观微天地的时候,总会看着人间戏台子上演绎着那样的故事,为了所谓的爱人的幸福,放手成全,临死也不敢说出那句简单的我爱你。她以前还会赞扬感叹两句,想着再遇到苍漓的时候,也依葫芦画瓢,高风亮节一把,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愚蠢。人间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如果深情不能袒露,不能让心爱的人得知,何苦偏作相思?既已动情,便要知晓。

    她爱苍漓,无论前世今生。可是,要死了,她迫切的想知道苍漓的心意,是爱还是不爱?

    如果爱,她死而无憾;如果不爱,她死得其所。都很有价值,算是实现人生的理想抱负了。

    剑尖抵地,一道道划痕铺满断壁残垣,咝咝的金属摩擦声像是死神的脚步声迫近,阴郁沉闷,点点火花渲染着妘婳的裙角,浴火涅槃。

    她站在苍漓对面,特意隔开了一些距离,她怕他看出自己的异样,自己的垂危,妘婳盯着他的眼睛问“苍漓,在你心里,一直把我当做什么?”

    苍漓犹豫了片刻,似迟疑又似怯懦,他偏过头,与妘婳的视线交错,徐徐地说“你是我的师傅。”

    平静的如同眠鸥宿鹭,阒然无波。

    胸口似无数把尖刀刺过,又骤然间抽离,不给妘婳喘息的机会,鲜血淋漓。

    混蛋,又说谎骗她。

    “我再问你一遍,在你心里我只是你的师傅吗?”妘婳打着哆嗦,一张脸惨白的吓人,额头上豆粒的汗珠打湿她鬓边的碎发,抬手将承影架在苍漓脖颈上。

    苍漓一动不动,石化成雕像一般,任由承影剑割破他的肌肤,嫣红丝丝缕缕的覆在承影的剑刃。

    一旁的苍涯,看着同样倔强的两个人,无声苦笑。她当然只能是阿漓的师傅。她既已收了阿漓为徒,纵是不为人知,也不能僭越了去,何况赤霄在阿漓手中,天界诸族已对他们的关系心中存疑,若是他们当真在一起,于她的名声自是有辱的。她可以不在意,阿漓却不能,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却带给她众人诋毁,不如不爱,更何况他爱上的女子,是受天地众生膜拜尊崇的妘婳神女。

    相爱不能爱,只有挥慧剑,斩情丝求得解脱。

    妘婳突然觉得苍漓的答案不重要了,反正都要死了,反正最终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反正她会把他从自己的生命中清除,何必再执着。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可是,真的好不甘心,好不愿意死心啊。

    落影剑咣当一声跌落在地,激起一片带着烧焦气息的灰尘,呛得她鼻腔微微疼着,她闭着眼,颤抖着唇喃喃低语“师傅,我只是你的师父。”

    妘婳转过身,摇摇晃晃地打算离开这个伤心地。她还有她最后骄傲,就算死也不能死在他面前,她要回三十三重天离恨幻境的竹屋去,那是她的家,属于她和苍漓的家,她和那个会替她挽发,会做一桌子她爱吃的菜,会在她舞剑时偷师的苍漓的家。

    她……要回家。

    冰冷的寒意破风而来,穿透她的腹,竟感觉不到疼。她低头看着从背后笔直的没入她肚腹的落影剑,自嘲的笑笑。她现在神力全无,别说是上古神剑落影,就是一把普通的匕首,捱上一下,都能要了她的命。不过,这杀神凶手是谁啊?她十分好奇。

    妘婳艰难的转头,向后望去,入目,是一张柔媚明艳的丽容,虽然比不上自己,但还是很不错的。她此刻失血过多,但意识还比较清醒,识得出这女子。

    凤族的公主,苍涯的天后,虞瑶。

    自己好像跟她没什么交集,应该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她发什么疯要杀自己。妘婳思来想去,终于明白了。

    又是苍漓那个混蛋惹的祸。

    据说,虞瑶本是一心爱慕战神苍漓,却无奈被爹娘做主,许给了苍涯。一场痴心深情,付之东流。想来,她对苍漓尚未忘情,求而不得,也不允许有别的女子喜欢苍漓,苍漓心里有别的女子。

    唉……可怜自己临死还当了一回别人的泄愤对象,还真是……悲惨。

    还没反应过来,虞瑶就被苍漓一脚踢飞几丈远,重重撞在一处残垣,吐了一地血,趴倒在血泊中,挣扎了几下,断了气。虞瑶这一飞不要紧,落影剑顺着惯性,瞬间抽离了她的身体。殷红的血液喷射如注,布满了本就斑驳破碎的长空。

    妘婳单薄孱弱的身体像一支离弦的箭,又像是被荆棘锋利的刺划破翅膀的蝶,无力凄凉的坠落,她缓缓合上了眼睛,看来,自己注定是要死在苍漓的面前了。

    苍漓飞扑向妘婳,一把揽住她坠落的身体,跌坐在地,胸口的痛消弭着他的理智,他颤抖着喑哑道“阿妘,你怎么了?”

    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何以连护体的仙气都尽数湮灭,她的神力微弱的,他甚至窥测不到一丝一毫。她,是要死了吗?

    不行,没他的允许,她绝对不能死。

    妘婳撩起沉重的眼皮,定定地看着他,冰紫色的眼眸水雾氤氲,晶晶亮亮。

    “在你的心里,你一直把我当做什么?”她再一次问苍漓,气若游丝,说话间,身子猛地一震,又吐出两口血来。

    她恍恍惚惚的看见苍漓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她突然间很害怕,害怕他的话仍是冰冷残忍的拒绝或是因为自己快死了,他可怜自己,说的谎话,又补充了一句“告诉我真话,求你别再骗我了,求你了。”

    她妘婳承认,大大方方的承认,她抛弃了所有骄傲与尊严,卑微的奢求着,奢他一句回应,求他一颗真心。

    苍漓抱着妘婳,胸膛抵着她的额头,一双手左右为难的圈住她,揽她入怀,怕太用力,弄疼了她,怕太无力,摔了她。她如雪的白色长裙染成妖娆的血红,不知是她的血还是他的血,亦或是他们的的血,触目惊心。

    “你是我的阿妘,苍漓一个人的阿妘。”

    他早该告诉她,他爱她,超越纲常伦理,悖离世俗名利的,真真切切的爱。

    苍漓爱妘婳,爱的淋漓尽致,百死不悔。

    妘婳扬起头,光洁的额头正好碰到苍漓的下巴,酥酥痒痒的刺痛感搔刮着她紧绷的心弦,手摸索着抚上他下巴处新长出的青灰色的胡茬,微微皱眉,低低的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因为我知道,我永远比不上你心里的那个陌倾。”苍漓沉吟了好久好久,挤出一个自嘲,落寞的笑容,眼眶里打转的液体,浸润眼角,却迟迟不肯滴落挣脱,哽咽的说“所以……所以我当了一次缩头乌龟。”

    听见陌倾这个名字,是在妘婳醉酒的一晚。

    那天,正好是他拜师的第七百个年头。

    他匡她喝了盏灵芝酿,没想到她的酒量实在浅的惨不忍睹,一杯酒下肚,便醉的朱颜酡红,软软的趴在石桌上,呼呼大睡。他把她抱进屋内,心翼翼的放在床榻上,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傻笑了许久。睡梦中的她,似乎还是很忧愁,精致如画的眉深深地拢着。她一向坚强又逞强,从不将自己的悲伤软弱示于人前,他的心一阵阵抽痛,似千万根针扎在心头。伸手轻轻揉着她的眉,试图驱散她的阴霾,却听见令他更心痛的一番话。

    “陌倾,你在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找阿妘,阿妘一直在等你,阿妘好想你,好想好想。”她喃喃呓语,眼角渗出几滴晶莹的泪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苦笑,原来终是他自作多情,作茧自缚。他只是她的徒弟,他永远无法占据她的心。

    那一刻,他突然很恨那个陌倾,虽然他与他素不相识,也不知阿妘与他的纠葛,但他让自己心爱的阿妘伤心难过,他该死。

    可是,恨陌倾何尝不是恨自己。

    恨自己出现的太迟,无法占据阿妘的全部心神;恨自己无能,无法让阿妘忘了陌倾,只记得他;恨自己明明动心动情,却连一句我爱你都说不出口。

    他怕阿妘会拒绝,怕阿妘知道他拜她为师的真实目的后,会更加的厌恶。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妘婳低低一笑,牵动腹的伤口,疼的倒吸一阵凉气,她现在有知觉了,幸福满足的说“傻瓜,陌倾是你,阿漓是你,到头来你竟跟自己较劲。”

    停在苍漓脸颊的手顺着他俊逸的轮廓缓缓地攀爬,食指中指并拢,点在他的眉心。

    这个令她失魂落魄的混蛋,也令她心疼不已的傻瓜,从始至终都是她的挚爱。

    她很想亲口告诉他,他与自己的前尘往事,有喜悦,有悲伤,有欢笑,有眼泪的曾经。可是,力气随着流失的血液一点点消散,她实在累的说不出一句话了。

    被千万年时光掩埋的记忆沿着她冰凉的指尖,疯狂的复苏。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无数个迷梦,顿时清晰明了起来。原来那些模糊的场景,是他的前世,名为陌倾的前世。

    他是天地形成后,第一棵诞生的树木,迷苏沙华。那时的她总会倚在他的树干上,轻轻地耳语“树苗,我每日渡灵力给你,你可要快快修成人形啊。这样我就不孤单了。”

    他无法回应,只能摇一摇冰紫色的发。

    后来,他终于修成了人形。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陌倾。她与他度过了无数岁月,鸟瞰名山大川横亘连绵,遨游四海汪洋翻腾浩瀚,欣慰芸芸众生生机盎然。

    再后来,隗琦破世而出,身为神女的妘婳义不容辞的守护天地安宁,最后,决定以身为祭降伏隗琦。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死,所以代替她降伏了隗琦。

    她抱着奄奄一息的自己,满面泪痕,哀恸的大哭,哭的打噎说“陌倾,你不许死,不许死,我还没告诉你我爱你,还没让你娶我呢。”

    他想,不枉自己搭上一条命,值了。

    泪水似暴涨的洪水,一下子决堤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肝肠未寸断。

    “你为什么不早点恢复我的记忆,为什么啊?”苍漓痛苦的嘶吼。

    妘婳偎在他怀里,这个怀抱温暖又宽阔,让她希图安心的睡入。她休息了好久,喘了口气,哽咽的说“逼你接受另一个人的人生,即便那是你的前世,也是不公平的。我不能逼你爱我。而且,何苦让你把真心浪费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

    与隗琦的上古一战,耗尽了她大部分的神力,余下的神力,也几乎全都助他凝魂再造,重入轮回了。

    这么多年的等待,只是用自己最后一点不知何时消散的神力和执念支撑的。

    冰凉的水珠,三三两两的滴落在妘婳干涩的唇瓣,她抿抿唇,苦涩咸咸的味道在舌尖炸开。

    他哭了。

    她也哭了。

    “阿漓,你尝过眼泪的滋味吗?伤心的时候是苦的,快乐的时候是甜的。前者我在你封印隗琦的那一天,品了个肝肠寸断,后者,是我现在正细细舔舐的幸福。以后,你只能流下甜甜的泪水。不然,我会生气的。”

    苍漓勉强一笑,笑中含泪,说“你以后监督我。”

    妘婳叹了口气。

    以后,没有以后了。

    “阿漓,我们回三十三重天吧,我想看看那棵迷苏沙华。”

    苍漓的干涩的喉咙里滚出一个支离破碎的“好”字。

    怎么回的三十三重天,妘婳不记得了,苍漓也不记得了。他们依偎着躺在枯萎的迷苏沙华下,做着最后的诀别。

    妘婳仰头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半开玩笑的说“阿漓,听说黄泉路上有个叫孟婆的,专门卖给转世的鬼魂一碗汤,也不知和你的手艺比起来哪个更好些?我是遇不到孟婆,也喝不到那碗汤了,你假公济私,讨一碗来替我尝尝滋味,如何?”

    苍漓鼻尖一酸,哽咽地说“阿妘,你想我忘了你,你舍得吗?”

    “舍得,当然舍得。”妘婳头一偏,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逞强的笑道“只要你未来的每一天都快快乐乐的,我……心甘情愿让你忘了我,最好是永远记不起我。”

    她紧咬着唇,咬出浅浅的血痕,不敢哭出声。

    苍漓怒不可遏,掐住她的下巴,猛地低下头,重重地吮吸着那抹他渴望已久的柔软,采撷着沁人的芬芳。他的吻既霸道又温柔,贪婪的掠夺着她的气息,仿佛如此,才敢确认她还在自己怀里,还好好的。

    她总是打着为自己着想的幌子,堂而皇之朝他的心口捅刀子。

    妘婳挣扎了一下,软软的蜷缩在他的怀抱,任他予取予求。她感受到了,感受到了他的害怕,不舍。

    “那你当初为何要收我为徒,为何那般残忍地赶我走,为何还要别我袒露心迹,恢复我的记忆,令我痛上加痛。”许久,苍漓恋恋不舍放开妘婳柔软的红唇,他这一番话,说的又急促又狠绝,隐隐的悲痛。

    “因为……太寂寞了,太想你了。明明知道自己会死掉,却还是无法自拔的自私的强留你在身边,又怕你伤心做傻事,狠狠推开你,临死前又没骨气的想告诉你我爱你,想知道你对我的的心意。阿漓,我很纠结,是不是?”妘婳泣不成声,她伪装的坚强淡然因为这个吻分崩离析。

    苍漓拥着她颤抖的身体,尽量平静的笑着说“是啊,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纠结的女子,可是,有什么关系,我很喜欢。”

    妘婳用尽最后的力量,抬起手拭去苍漓腮边纵横的清泪,喘息着说“阿漓,你忘了我吧,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的请求。若是可以,我希望我们生生世世不再相遇,如此,你便不用为我再伤心。阿漓……我……爱你,至死……不渝。”

    阿漓,情深缘浅,对不起,我始终是负了你……

    一阵风刮过,绚烂雍容的紫色渲染了整片天空,耳边,是迷苏沙华簌簌的飘落声,枯萎的迷苏沙华迸发出勃勃的生机,枝头蓓蕾陡然满树,抽开一朵朵风铃般的锦簇花团,馥郁靡丽。

    苍漓手中一片虚无,几瓣迷苏沙华静静的休憩在他摊开的手掌,花萼染着零星的几点血色,眼神空洞绝望,呆呆的委顿在地。

    他想死,想随她一起去了,可是,不能,他的阿妘不希望他死。

    她想忘,忘掉她的笑,她的泪,她与他的温存,可是,不能,如果连关于她的记忆都失去,他仅存的光明会一同死去。

    阿妘,你说,不要再与你相遇,是不是怕自己忘了我,怕我像你一样患得患失,惴惴不安?

    当你面对失去前世记忆的我时,是否无数次涌起告诉真相的冲动,最后无奈的妥协退让,黯然神伤?

    阿妘,我不放手,你一直等我,这一次换我等你。等你重生,等你我重逢,愿用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断肠。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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