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副驾驶的梁施泽连忙拧开一瓶水递了过来关切地问道：“崔总，您做恶梦了？”
“嗯。”醒过来的崔明，几秒内就恢复了冷静，接过水喝了几口，却令人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张叔不禁叹了口气：“崔总总是装太多心事，像这样坐在车上做噩梦，我见过好几回了。”
有钱可以做一切事。这是他崔明人生的信条。这个信条，是他最恨的父亲教给他的。但有一件事，钱做不到，那就是让时光倒流回去。
“去趟公司吧。”崔明突然说道。
“天晚了，您不回去休息？这两天一定也很累吧。”梁施泽劝道。这两天崔明在外省忙着开会，研讨开发新项目，白天晚上看方案，明显已经十分疲累，现在都晚上九点多了，却又要回公司？怪不得董事长让好好看着他。
“我没让你跟着我受累。我去，你走。”崔明又恢复了他的冷腔冷调，毫不领情。
崔明果然没让梁施泽跟着他上来，因为他上来不是为了工作，是有他自己的私事。
一上来，他就看到一个瘦的身影站在窗边，外面的灯光映衬出她的轮廓，她背朝着他，一手提着手电筒，一手像是在捂着嘴，自己在那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崔明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刚离她不到一米远，正准备大咳一声，李木槿却突然扭过头来，一点也不吃惊地看着张着嘴尴尬的崔明：“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总经理。”
“你怎么知道。”崔明拉下脸来。
“因为有感应啊！”李木槿看起来并不开心，“刚才，我在和鬼说话。”
“什么鬼？章女士吗？”崔明略有一丝紧张，那么刚刚那个鬼，一定看见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的样子。
“不是，是另一个鬼……”
崔明一瞬间有些烦躁。他花钱雇她一个女人来这里做什么？不就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她却总是看见这个鬼那个鬼的，却看不到该看的鬼，那对自己来说，一文不值，没有一点用处。
“你总是等着鬼送上门，却连召唤它们的本事都没有吗？那你有想见的鬼，只要人家不来，你就一直干巴等着吗？章女士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有话为什么一直不来啊！”崔明怒气冲冲，损失一百万都没有这样生气过。
“但那只鬼说……这个公司有个林嘉恒……”李木槿心翼翼地说，但崔明打断了她。
“他辞职了。”
“他有可能会死。”李木槿的声音里明显掺杂着难过，“他得了直肠癌。”
崔明心里沉了一下。林嘉恒是个实实在在的好苗子，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运营部的经理，人品不错，憨厚爱笑，据说今年就要结婚了。三天前他突然来找自己辞职，当时脸色很不好。崔明问他原因，“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当时不明白，还以为他有什么不满要跳槽，现在想想，原来是这个意思。
崔明在心里叹了口气，几天前还在他眼前忙碌的健康的人，转瞬间却要和死亡作斗争。但“关你的事吗？你压根就没见过他吧。”他问。
“不……不关。”
“那你难过什么？”
“……其实两天前有个女人来找他，我猜测是他老婆，或者女朋友。她毫不知情，她已经怀孕了……她很可怜。”李木槿觉得很难过，很想哭，虽然她自己的命运就够悲惨了，但眼见到人间的悲剧时，她还是会忍不住为别人哭泣。
“可怜的人很多，你难过的过来吗？留一些眼泪吧，你应该哭一哭自己。”崔明表情漠然，转身就要走，但他感到了自己喉头发哽。
“可他和您共事那么久啊，你难道就不难过吗？”李木槿在他身后问。
“我和他不是朋友。”崔明一脚跨进了电梯。
第二天八点崔明到了公司。李木槿一看见他，就急冲冲冲了过来，他急忙后退了好几米，并连连喊停，才止住了她的脚步。
“总经理！那个林嘉恒，他昨晚跳楼了！他昨天找来说——”李木槿急不可耐地喊着，不顾旁边投来奇怪目光的早来的员工。
“嘘，嘘！”崔明有些着急，阴沉着脸，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了办公室。旁边的两个员工见到，大吃了一惊：总经理从来都对别人左闪右避，从不和人肢体接触，就连乘电梯都是他进去了别人都不能再乘，这次竟然主动拉住了一个女人的胳膊！
崔明把李木槿拉进办公室，咣地关上门之后才发现，他竟然拉着她的胳膊，顿时吃了一惊。从十一岁开始，他从讨厌和父亲接触，渐渐演变为讨厌和那群伪善的亲戚接触，最后竟发展到讨厌和任何人接触，别人离他太近，他都会产生莫名的恐慌。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想来摸摸他的头，他躲开了，父亲暴跳如雷：“我是你爸爸，难道还不能碰你了？”
父亲一把拉过他，他倔强地反抗，父亲准备给他一顿胖揍，没想到他眼珠一翻，晕了过去。
从那次以后，只要父亲碰到他，他就会莫名其妙地晕倒，父亲以为他是装的，可送到医院，才知道他是真的昏厥。起初父亲以为只是自己碰他他才会昏倒，可后来事实证明，和任何人肢体接触，他都会晕倒，为此他看了很多心理医生，始终没办法治好。后来父亲实在别无他法，就一直雇人保护他，说是他的助理，其实是私人保镖，就好比梁施泽，是体校毕业的，又练过功夫。
但为什么单单和这个女人接触就没事……崔明很费解。
李木槿却没注意到他眼中稍稍的茫然，挣开被他拽疼的胳膊，急吼吼地说：“那个林嘉恒凌晨过来了，他昨晚刚跳的楼，身子都摔烂了，浑身还淌着血……”李木槿显然是想起了那幅情景，浑身打了个冷战，接着说道：“他得知了自己的病情之后，就已经决定了要死，他说，他知道癌症是治不好的……他花了一星期时间分手，让未婚妻死心……说他喜欢上了别人，说她恶心讨厌，最后还打了她……但每次伤害她之后他都躲起来大哭，狠狠地扇自己耳光……可是她怎么也不肯分手，因为相信他不是那种人。他说她捂着被他打疼的脸望向他的眼神就像一把刀扎在他心脏上，他别无他法，只好逃走……他宁愿背负骂名，也不想让她跟着自己受累……”
李木槿说不下去了，哽咽地捂住了眼，崔明看到眼泪从她两颊流了下来。
“他……他本想等她忘了他之后，再让他好朋友把自己的财产给她，但昨晚她找到了他的朋友，那个朋友没藏好秘密，说了出来。
昨晚她一夜没睡，电话也没打通，她会不会想不开？”李木槿十分担忧。天亮之前，那个鬼，林嘉恒，全程流着泪讲了他们的故事，他希望李木槿能帮她度过这个时期。
门外有人急促地敲着门：“崔总！崔总！有人在楼顶，要跳楼啊！”
“一定是她！”李木槿一个箭步，拉开门冲了出去。
“什么？在我的资产上跳楼？”崔明想到这个事件引起的恶劣影响，头皮不禁发麻，以更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李木槿三步并两步往楼上蹿，突然脚下踩了个空，她尖叫一声，从楼梯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到了地上。崔明想扶她，但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忙招呼旁边的员工过来。正巧梁施泽看到这一幕，惊叫了一声一个箭步窜了过来。李木槿坐在地上焦急地冲着明显有些手足无措的崔明大喊：“快去阻止她！”
崔明听见这一句，心想这才是头等大事，便猛往楼上去了。在别人家的楼上跳楼，他可能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在他的公司楼上……他决不允许。
一出楼梯，他就看到了那个女人。崔明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寻死。她一声不吭，身子已在护栏另一侧，只剩两只纤纤玉手，抓着护栏，只要一撒手，便会像一个纸片般飘向大地。楼下开始聚集起人群，警察也拉着警笛来了，朝着这边喊话，但她不为所动。
崔明一阵脊背发冷，他怕自己一开口，她就跳下去，但眼下必须开口了。就连一向镇定的他，此时心头也如悬石一般。
“你……不要跳！你听我说！我是崔氏的总经理……”
“很抱歉影响这里的声誉和风水，请允许我再任性这一次吧，这是他生前工作的地方，这里有他的气息。您就别要求一个将死之人挪地方了。”女子头也不回，声音里是一种伤心欲绝后的平静。
我崔明声誉竟然差到这种地步……崔明有些失望地暗想，但他不得不承认别人也没想错。
“你一定别跳，这是嘉恒的嘱咐，他让我看住你。”话已出口。女子果然回过头来，表情产生了急剧的变化。崔明自己都大吃一惊：我疯了吗？但随后他心一横，索性继续说谎，先骗住她再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充满了人情味儿：“他就在这儿，他看着你呢。”
女子不可思议地左顾右盼，但当然什么都没看到。她眼泪流了出来：“你别骗我了，他已经死了。”
崔明继续顺着她说：“我没说他活着……我能看见鬼。”说着他朝着某个虚空的地方叫道：“喂！嘉恒！你有什么要对她说吗？”同时脑袋里急剧搜索着刚才李木槿说过的词汇。
“他说，香橙，”说出这句话，崔明忍不住汗毛倒竖，刚才李木槿胡乱说的那一通，就包括这个肉麻的称呼，但再看那个女子，她果然脸色不再那么僵硬漠然，她用一只手捂住脸抽泣起来，崔明心脏一紧：她只剩一只手抓着护栏了，这明显起到了相反作用啊！
女子声哭着：“那是他。只有他会那么叫我。从我们第一次相遇，他就那么叫我了。”她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清早，她在海边写生，当时林嘉恒提了一袋香橙在沙滩上走过。她本来想画一副海上日出，却临时起意改成了“海边的香橙男子”。她画的出神，画完之后天已大亮。她伸个懒腰，冷不丁发现背后站着个人。原来林嘉恒一直在背后看她画画，他笑眯眯地递出一只香橙，香橙造就了他们的爱情。
“他说你要是跳楼，那他就下地狱，永世不会投胎做人了。”崔明发狠地编造，“他还劝你去适应没他的日子，他说好人有很多，你可别为了他一时想不开。你也有你的人生。”
“可没了他我也就等于死了，还不如去陪他。”
“别傻了，你以为死是结婚证啊？死了就可以在一起了……没那么简单……你是死了，你的父母可要伤心难过了。”他看到女子在思考，但情绪依旧不稳定，他慢慢靠上去，朝她伸出手：“来，把手给我，你这一死，一尸两命啊，你让孩子也跟着你一起死吗？还有画画，你也不画了吗？”
女子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我不想孩子死……他还没见过这个美丽的世界。”
“嗯，我觉得很好。”崔明附和着，心里暗想，随你以后怎么折腾去吧。女子朝崔明伸出手，楼梯口涌出一群记者，咔嚓咔嚓拍着照。女子的手拉住了崔明，但他一瞬间如遭雷击，开始头晕脑胀，继而呼吸困难，但他硬忍着，总算有几个还有点良知的记者跑了上来，把女子平安拉过来后还不忘拍照，崔明眼珠一翻，感觉这些声音越来越远、天越来越黑了。他不知道，他翻着眼白狼狈倒下的样子随着醒目的标题“世人眼中的霸王，为救离职员工未婚妻而昏厥”之类骇人的新闻一起上了热搜，红遍了全国。
梁施泽因为擅离职守，居然抱着一个夜间值班人员跑到医院看扭伤的脚，弃总经理于不顾，令他不雅的形象刊登到了上百家媒体上，崔董事长对此极为气愤，一怒之下撤了他的职。
但这件事整体上造成的都是正面而良好的影响。几家因为怀疑崔明人品有问题的生产厂家，开始和崔明谈起合作来，他很开心，除了亲自向崔家辉要回梁施泽外，竟然还特意把李木槿提成了他的私人助理，可以什么正事都不干给她发钱。李木槿为此诚惶诚恐，崔明掩饰不住笑意地说：“放心吧，你带来的钱真是太多太多了，不用不安。”这是李木槿第一次见他真正的笑，和平日的他判若两人。
他真的是很喜欢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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