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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若夏花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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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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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暖的阳光自天窗均匀地洒入馆内,米白色的空间通透而明亮,几乎可以看清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尘埃。油画布质感的墙壁上,排列着一幅幅由古铜色复古画框装裱的油画。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都是静谧有序的,唯有梵高画作中那特有的粗短线条在躁动着,密集而有力,仿佛一条条不安分的蛇,扭动挣扎着破画而出。

    作为一名摄影师,董昭迪对面前的画作有着远比平常人更加敏锐的触觉,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隐藏在浮凸色块下的种种情绪,那些狂热、希冀、脆弱与恐惧在凝神的一瞬直砸心底,令人心累。

    自从过了0岁,董昭迪就本能地抗拒接触那些让自己心累的东西。她的摄影对象不是风景花鸟就是影视明星,唯美而浅近的作品让她迅速地蹿红,成为国内有名气的新锐摄影师,据某站统计,国内每一百张电脑或手机屏保中就有一幅出自她的相机。然而,她的作品也招来了不的争议,不止一位资深摄影家公开抨击过,认为她的照片是一堆躯壳美丽但是没有灵魂的垃圾。

    董昭迪微微摇了摇头,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似乎这样就能把不愉快的思想从脑中摇晃出去。甫从繁重的工作中脱身出来,董昭迪此刻只想让自己轻松一点。她尽量将注意力从油画转移到身边的客户身上,不时向他们浅笑颔首,对他们口中的艺术见解表示赞同。

    她的客户是一对即将举行婚礼的璧人,准新郎汪华人称华少,是国内数得上的富二代,准新娘秦溪则是演艺圈的新晋花,被媒体评为圈内最清纯女星。两人都是颇具知名度的公众人物,如果在国内现身公共场所,肯定会像动物园的老虎一样遭人围观,所以这次特意将董昭迪的摄影团队请来阿姆斯特丹拍摄婚纱外景。

    昨天全部的拍摄工作已经结束,今天是在阿姆斯特丹的最后一天,两口为了感谢董昭迪,特意邀她同游荷兰。董昭迪本不愿做高瓦数的电灯泡,无奈百般推脱不得,只好应允。

    如果早知道今天的目的地是梵高美术馆,她的拒绝肯定会更坚决些。这样胡乱想着,董昭迪蹭到一幅油画前,很意外地,构图和色彩并不狂放,画中是一片浸润在暖色调中的原野,赤金的麦穗广袤无垠,如层叠着涌来的金色潮水。远山、农舍、耕夫、草垛,一切都是董昭迪最最熟悉的样子。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也极少想起,然而此刻,在距离家乡数千公里的荷兰,那些留在家乡的儿时记忆像找到了一把合适的钥匙,骤然开启。

    “董招弟,你动作也太慢了吧,我家地比你家多一倍,前天就收完了。”马立冬嘴里衔着根稻草,懒洋洋地躺在山似的草堆上看着下边割麦子的女孩,女孩黑瘦黑瘦的,活干得很吃力。

    “你家四口人一起干,我家就我一个,能一样吗?”女孩用眼角斜了马立冬一眼以示不屑,手上却加快了速度。那个女孩就是十四岁时的董昭迪,那时她还叫董招弟,这个名字是她那一直渴盼生儿子的父亲取的。

    “好吧好吧,你不慢。”马立冬利落地从一人高的草堆上跳下,俯身去夺董招弟手中的镰刀:“是我闲得骨头发软,想干点活行不?”

    董招弟本来紧紧地握着镰刀不放,听他这么说,便松了手,走到草垛边斜倚着,双腿止不住地微微打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累了。

    “董招弟,明年咱们就中考了,你想上哪个高中?”不得不承认在干农活方面男生是有体力优势,马立冬顷刻间就清空了一大片麦子,说话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一中吧,市重点呢!”董招弟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市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考入就等于一脚迈进了名牌大学的校门。不过招生比例极少,像董招弟他们这样的县城每年也就一两个招生名额。

    “你学习还行,应该能考上!”马立冬的狗嘴里难得能吐出象牙来。董招弟家和马立冬家打爷爷辈起就是邻居,他们俩人又是同岁,从一起长大。本来两家说好要结成儿女亲家,因为村里的老太爷算命说两人命里相克,才没乱点鸳鸯。命书上说得准不准不得而知,不过董招弟和马立冬还真是认识多久就斗了多久,本来他俩在外人看来都是温和守礼的孩子,偏偏一见面就互怼,很少能好好说话。

    “谢谢,你成绩也很好呀,考个重点不成问题。”见马立冬罕见地夸赞自己,董招弟心情大好。她说的也是实话,马立冬和董招弟的成绩一直不相上下,总是占据着学校里学年第一和第二的位置,两个人也时常因为成绩的事较劲。董招弟最近几天一直对马立冬冷着脸,就是因为马立冬上次会考以一分的微弱优势占了年级第一的宝座。

    “考哪儿无所谓,跟你一个学校就行。”说这句话的时候,马立冬已经离得很远了,他的声音被呼啸而过的逆风吹散,只有片段零星入耳。

    “啊?你说什么?听不清!”

    “没什么!我说等我割完麦子,要吃齐妈妈做的兔子糖包!”马立冬大声喊着。他口中的齐妈妈是董招弟的母亲,作为董家疃出了名的巧妇,她料理家务如画家泼墨般行云流水,最拿手的莫过于蒸糖包,将糖包捏成栩栩如生的动物形状,蒸熟后玉雪灵动,煞是可爱。马立冬时候不爱吃饭,只有齐妈妈的兔子糖包能逗得他多吃几口。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男孩已经长成了白杨一样挺拔的少年,可是马立冬最爱的仍是温温软软、咬一大口就会流出糖汁的兔子糖包。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暮色渐沉,远处弓着身子劳作的马立冬朦胧如薄雾中的影子。董招弟向那个影子大声地呼喊,影子凝固了一瞬,就在董招弟怀疑对方没有听清的时候,影子用力地点了点头,兴奋地在田中狂奔起来。夕阳下,奔跑着的影子被红色的光晕勾勒得异常灿烂,像一颗拖尾的流星。

    等麦子全部割完捆好,已是满天星斗。马立冬和董招弟大半天食米未进,都饥肠辘辘的,当下也顾不得身体的疲惫,匆匆地往董招弟的家中走去。

    “董招弟,你看看你的影子,像不像一匹大尾巴狼?”走进董招弟家院子的时候,马立冬指着地面喜滋滋地问道。

    董招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院内昏黄的灯光将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而这个影子后面赫然多了一条尾巴!

    “马立冬,你又捣鬼!”董招弟恨恨地将不知何时插在自己后腰袢里的稻草拔出来摔在地上,挥舞着拳头向马立冬打去。

    “齐妈妈,快救命!”马立冬嬉笑着躲过迎面而来的袭击,抢在董招弟前面推开她家的铁皮门,泥鳅一样灵活地钻进屋里。

    “马立冬,你站住,这次我说什么也不饶你!”董招弟紧跟着推门而入。

    双眼忽然被蒙住,仿佛世界堕入黑暗,董招弟感觉到覆在自己眼上的一双手在微微颤抖,冰一样寒凉,耳边响起马立冬嘶哑的声音:“招弟,不要看。”董招弟费力地想拨开那双手,终究没有成功,她焦灼地站在原地,四周漆黑一片,空气中泛着血腥的气息。

    “昭迪姐,昭迪姐……”清亮的女声将董昭迪从回忆的虫洞里带了出来,董昭迪冷汗涔涔地环顾四周,以纯白为底色的梵高美术馆宁谧安然,恍似一切变化在此间凝固。

    “昭迪姐,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秦溪忽闪着大眼睛,一脸担忧地看着董昭迪。

    “没事,只是想起昨晚做的一个噩梦。”董昭迪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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