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到家之前，白溪和唐朗谁都没有想到李洋已经在门口和白妈妈面面相觑。白溪条件反射冲过去拉开白妈妈，言语激烈，“你别靠近我妈！”
白妈妈眼眶红肿，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刚才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家门口有一个男人等着。她隐隐觉得那个身影有些熟悉，走进一看，眼泪便控制不住地落下。
那个男人……是自己深爱过的人。
这样的见面太过于突然，李洋本来想好了满肚子的话想说，到了时候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其实他也能理解女儿今天的行为。女儿其实说的没错，是他对不起她们母女两个。出于满心的愧疚和自责，他对待白妈妈的眼泪竟然不知所措。
“芷晴。”很轻的声音。白芷晴，白妈妈的名字。
被称为芷晴的中年女人撇过头去，只是眼泪不停在流。她声音有些颤抖，“李先生，您不必这么亲密地叫我，我认为我们还没有到这么熟悉的地步。”
李洋无话可说。两人正对着一言不发。正当这节骨眼处，白溪冲过来一把把白芷晴拉开，语言犀利得快要将自己千刀万剐：“你别靠近我妈！”
你离我妈远一点。
你别靠近我妈。
其实他可以接受白溪不随他姓，可以接受白溪假装不认识他，甚至可以接受白溪辱骂他，鄙夷他。但是这样厌恶的眼神和凌厉的话语，真的让他失了分寸。他看着白溪一副保护的态势，不知所措。
这样陌生的眼神，与记忆里那个叫自己爸爸的女孩的眼神戛然相反。
他一时无话可说。那些记得的，不记得的，都是过去，这么多年的痛苦，确实永远磨灭不去的现在。
唐朗上前拦住了有些激动的白溪，回头彬彬有礼：“叔叔，既然溪她不愿意见到您，就请您不要再来打扰溪的生活了。从此以后，就算没有您，她们也会生活地很好。因为，我会一直在溪身边。”
“因为，我会一直在溪身边。”
“因为，我会一直在溪身边。”
“因为，我会一直在溪身边。”
……
这句话在白溪脑海里不停盘旋。她心里一倏，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
从前，从来没有过一个男人在别人面前下过这种誓言。一直在溪身边，短短几个字，却是她那么多年都等不到的奢求。她突然觉得很累，浑身都累，只想安静的和妈妈，和心爱的人，一起坐在家里喝着热茶，平平淡淡的。每天都为简单的事情发愁，没有难以承受的挫折，也不是一帆风顺，能和自己的爱人与亲人一起度过就好。
至于那些伤害过她的，她也不想再纠缠下去了。从此以后，她不会再这样失态。那些不值得的人，她也不会在乎了。
不是不爱了。
不是不痛了。
有的情感是对方再怎么伤害自己都放不下的。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再怎么逃避，她都无法改变事实。
既然无法改变，那就不要改变。算了，算了。
她深呼吸，拉住了唐朗的手臂，声音很轻，显得有些脆弱，“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唐朗，我们回家吧。”
她退缩了。
她承认，这不是她能够接受的斗争。打不过就跑，即使是在这么平淡的战争中，依然适用。
唐朗心里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跟在母女两后面进门。关门的那一刹那，唐朗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李洋，眼里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李洋呼吸一窒。
他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么。
是袒护。
是悲悯。
是鄙夷。
是警告。
是警告他如果他再伤害那个女孩，自己绝对不会客气。
是警告他如果再这么纠缠不清，自己一定会反击护短。
那份本来是应该由他发给别人的警告，却在多年后的今日由另一个男人向自己发出，而自己竟然无力回天。
李洋蹲下身子，笑了起来。
其实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本来回来，就是最后一面。从来不奢望她们能够原谅自己，只是希望她们能在未来这个没有他存在的世界里好好活下去。
他相信唐朗。唐朗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孩子。溪交在他手里，他放心。只有溪跟在这样一个男人身后，只有有一个值得的人用一生护着溪，他死而无憾。
他眼里有了泪，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轻点了几下，举在耳边，却是他无法承受之重。他有些哽咽，说，“陈医生，剩下三个月的生命我不要了，我想要安乐死。”
9
作为学生，放假也不消停。为了响应教育局“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德育号召，学校组织这个周日下午所有人都到医院研究学习。在医院门口，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接待了他们。
“既然这次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决定带你们参观一下那些捐献了器官的人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在荣誉室展出的，你们都随我来。”
捐献器官，很伟大的一件事情。
“巧的是，在你们来的一个多月前，有一名男子因病选择了安乐死，并且捐献了身上所有可捐献的器官。”医生将他们带到一个相框前，“就是这个人，只可惜苍天无眼，让他不过四十三岁就没了命。”
白溪怀着崇敬的心情看了过去，整个身子都愣住了。
不只是她，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个人他们都认识。
唐朗看到众人都讶异地看着墙上的照片和白溪，心里警铃大作。他看过去，后背直接僵住了。
这个人，就是前不久他刚警告过的人。死者的名字叫李洋。
唐朗立即反应过来，一把揽住了白溪，低下头去，轻声呼唤着她，“溪，溪，溪……”
白溪木然抬头，眼里不带一丝情感。唐朗开始担心起来。下一秒，怀里的女孩瘫软了起来，唐朗一时没有抓住，她轰然倒地。
白溪昏迷了。她梦见了爸爸。
10
梦境里的爸爸，跟时候压根没什么两样。
依旧是阳光明媚的午后草坪，父亲轻轻从后面走过来，坐在自己身边，眼里带着的是熟悉的笑意：“雅，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依旧是熟悉的语调，熟悉的表情。直到这一刻白溪才发现，原来当年他给的温柔和关心，自己从来都没用忘记过。
白溪心头一阵酸涩。
父亲“呵呵”笑了笑，“知道你大了，很多事情都不想告诉爸爸了，但是其实爸爸一直洗耳恭听雅说自己的心事啊。爸爸的肩膀一直可以给雅靠着。”活脱脱哄孩子的语气。
白溪突然产生了一种眷恋。对这种感情的眷恋。她微微侧身，靠在了父亲肩膀上，闭着眼睛，泪从眼角滑落。
没有人看见。
没有人发现。
白溪睁开眼睛，坐直身子。现实生活中她再也没有机会弥补那一个称呼了，现在，她希望在自己的梦境里能够弥补父亲。她转过身，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白溪大吃一惊，站了起来，不停在原地打转，想要看见那个曾经背过她走过很长路的人。
她终究还是没找到那个后背。
白溪蓦然惊醒了。目光所及处恰好是唐朗深邃的目光。她愣愣地看着唐朗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触碰了一下，满是怜惜。她抬起一只手，用力按住自己的脸，痛哭起来。
唐朗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爸爸，你连在梦境里都不愿意给我弥补的机会。
11
爸爸的墓地在市郊区的墓地里。
一身黑衣，站在墓碑前，白溪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良久，嘴角抽了抽，扯出一个勉强的笑：“爸，我来看你了。”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唐朗牵着她的手站在她身边。
“爸，其实我已经不怪你了。不管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我和妈妈，但是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有你的苦衷的。只不过，那些苦衷我这辈子都不能了解了。我当时为什么不问你呢？这样，我们也不会这样天人永隔了。”白溪低着头，心里默默地划着墓碑上李洋二字的笔画。
她迟疑了一阵，抬头看了眼唐朗。唐朗没有说话，只不过将她的手执起来吻了吻。
白溪知道，唐朗的意思是支持她所有的想法和行动。
他表达的意思是：“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白溪下定决心，向墓碑走进，就地坐下，靠在墓碑上，就如时候靠在爸爸胸口。
白溪哽咽了。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笑靥如花，泪如雨下，“爸，你让我最后再靠在你身上，好吗？”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只是寒风习习，引得人从心头到脚尖得寒冷。
墓碑是没有一丝暖意的。
它没有父亲的胸怀一般厚实温暖。
白溪心头一倏，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满脸泪水，开始抽泣起来。
唐朗一直在她身边守着。
爸，好可笑啊。我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原来我一直都没有忘记您的胸怀，我一直都怀念着您的怀抱，可是，我却再也找不到了。
她将自己蜷缩成婴儿在母亲肚子里的模样，头微微歪靠在墓碑上，心里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
这个墓碑上太空了，上面竟然少了“爱女白溪立”或“爱女李雅立”的字样。白溪突然想到和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见过的最后一面，心想，爸爸最后这一段时间是不是也很孤独，就跟这墓碑上的字一样孤独，只有自己一个人守在这里，守住自己的爱和善良。而她，身为他的女儿，本应该是最信任他的人，却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给他毫不留情地捅了一刀。
她抬头看着唐朗：“你觉得我应该哭吗？”
唐朗点头，弯腰把她揽在怀里。
白溪愣在原地，良久，抬手回抱住唐朗，像个糖果被抢掉的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1
光阴似箭，时光荏苒，无非白驹过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夏秋冬，寒暑严凉，不过人生苦短罢了。
人生苦短。
短自不必说了，苦，其实无非就是在猝不及防中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直到不能挽回了才发现就在自己身边。
那些带着亲情和爱情奔涌的浪花，不停拍打着沙滩，使沙子分离出两种颜色。每次退潮，脚底下的沙子都会一粒粒地溜走，无论怎么做也留不回来。
正如当年的时光。
只记得脚底下沙子摩擦冲刷的感觉，却不知沙子现在身在何处。
那些她以为逝去的，她以为再也得不到的。
一直在她身边。
从来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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