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又似锦

    顾思远扶起老人让她半靠着床，他按了应急铃，医生还没有来。

    他开口，目光深沉。没了年少时候的轻狂，这次的顾思远更加自信。

    “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锦这孩子比谁都倔。”老人说话的声音平淡又清冷，四年一过，自己一把老骨头了不想还能见到这顾家子。记忆里这孩子顽劣暴虐的性子让李宛如深深皱起了眉头。

    想到自己过世的女儿女婿，李宛如看了眼沙发上睡熟的孙女，心里一阵疼惜，自己带大的孩子心里比谁都清楚，就像当年自己女儿做的决定一样，很多事情怪不得谁，只是命数。锦拗不过弯来，自己又偏着私心。

    李宛如无声的叹了口气，头微微别开，女儿的过世始终是她心里的一根刺。人老了，倒是越发倔犯起牛脾气了。

    “阿婆一直知道，我是最适合锦的。”

    这个世间，王侯贵胄早有定数。生不逢时只当是笑话，无论是璞玉还是金子，一早就看清了几分。

    这个所谓的世家侯门说的就是顾家，早年偶然见到的顾思远便让李宛如铭记至久，这孩子眉清目秀，天庭饱满，生的虽女相，却少有的心胸宽广之极。只是对锦太多执念，两个人这般性格，终究要走太多弯路。

    老人定定的看了青年很久，想从他眼里看到愧疚，难过，但都没有，他的坚定让李宛如这个年过风霜半百的人也为之一颤。

    医生进来的时候，老人已经别开眼，只留下顾思远依然站着，清瘦的身体似乎源源不断散发着力量，一种夺人心魄的势在必得让老人微微动容，只是面上没有半分妥协。

    来的人多而嘈杂，林似锦醒过来就看到一群人有序的进出，外婆已经醒了。

    老人面色有了些气色，虽仍有倦色，但精神尚可。

    林似锦隔着人群望向老人，老人像是有所感应，回头看向从沙发上做起的孙女。老人目光慈祥又清明。

    人都说，人老了思想会越发混沌不清晰，刚开始是记不住东西，一会儿忘了拿钥匙，一会儿又忘了关灯，渐渐的就会忘记自己是否吃过饭，又是否当日出过门。这一切在李宛如清濯的眼里未见分毫。林似锦真实的舒了口气。

    “老人家术后恢复良好，现在控制饮食，多锻炼，保持身心健康，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林似锦从沙发上站起来，听着医生的叮嘱，细心记下。

    “麻烦您了。”

    感谢过后，一群医护又悄无声息的走了。这么大的阵仗，林似锦心里觉得好笑。有钱真好。

    林似锦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手托着腮帮子，仔细打量着老人。

    “外婆。”

    她声嘟哝。

    林似锦并不傻，外婆的病想来久远便有征兆，是自己的刻意忽略才造成了这么严重的情况。虽说手术成功，但年老的人动手术本身对身体精力也是一种耗竭过度。

    “外婆没事了。”

    李宛如对于唯一的孙女自就是看着长大的，实在太了解她的脾性。她不说，但这孩子心里早就拧巴成一团了。她还没有到事事想明白的年纪，加上生性执拗，太容易钻牛角尖。

    林似锦没说话，换了个姿势，身体前倾趴在床沿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窗外的一世繁华。

    老人伸出手轻轻摸着孙女一头浓密的头发，想着时候给她扎辫子的模样。

    哟，真的是很远了呢。

    “外婆，你跟我住好不好。”

    林似锦眨了眨眼，想了半天才出声道。

    “傻孩子，你要上班的，哪有空顾的上我这个老人家。养老院挺好的，你看，平常有看护，还有很多其他老人家，外婆不孤单的。”

    老人还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林似锦的脑袋，脸上是看透世事之后的祥和。

    窗外松柏常青，林似锦顿时想，如果人和人之间没有生离死别该多好。

    她就是犯了倔才说了那样的话，只是她心里酸涩，生生咬了唇角再不出声。

    毕竟年纪大了，没一会儿老人就半靠着睡着了。

    林似锦沉默良久，想再说什么终是没有再开口。

    她起身，打算放低床，让老人睡得舒服些。

    她力气，动了一次发现老人半梦半醒间皱了眉头。林似锦吓得’突’的一下收回手，傻傻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别动。”

    半晌，林似锦打定主意挽起袖子正准备再尝试一次，细瘦的人满脸的倔强。

    顾思远拉住林似锦，轻轻把她推开，安顿好老人就把她带了出去。

    临出门还拿上了林似锦的东西。

    林似锦挣脱不开，但她还是挣扎。

    “顾思远，你干嘛。”

    她太清楚顾思远的意图了，这个男人太霸道，一点还转的余地都没有。

    “回去休息。”

    林似锦被拉着走了一路，周围的人都纷纷好奇的把目光投过来。她犯了狠劲，一只手拽着顾思远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硬掰。掰着掰着就哭了。

    她有多久没掉过眼泪了，她记不太清了。最后一次大概是那个冬天的雪夜里，也或许是父母的葬礼上。眼泪这个东西也跟幸福一样，都是定量的，流着流着就流不出来了。

    林似锦有些惊诧地看着阳光下突如其来的透明液体，往昔的记忆一并奔涌而来，她心中酸涩难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女人的脊背僵直，哦，不对，不仅仅她纤瘦的脊背僵硬异常，她的身体也如一根钢签一样生生伫立，却仍然隐忍不发。

    顾思远感觉到手背上沁凉的时候霎时停住脚步，那突然顿住的身形修长却似乎背后隐藏着一团浓重的阴影，又像是山雨欲来的遮天蔽日。

    时间好像静止了，似乎很久，男人才微微转身，跟女人一样，两个人像废旧工地上两根惨败的水泥柱子，那堪堪站住的模样似乎一阵风刮来就会轰然倒塌，却偏偏是安静的，仿佛周围并不是嘈杂的医院，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较着劲的人。

    医院的大厅里，人声鼎沸，往来过着各自的日子，偶尔好奇的打量，走过便也忘了。

    男人侧着身，看着女人低着头的样子瞬间所有的情绪都卸甲归田。在我们年纪尚的时候，总会有一样玩具会陪伴着自己很久，陪伴着陪伴着，我们长大了，它也被磨的越发没了当初的颜色。但就是不想扔掉，后来的总是替代不了。

    林似锦还是认真的抠着手腕上的手，收效甚微，她仍是坚持不懈。

    临近正午，阳光洒的满屋子明亮，照在林似锦的脸上，滑落的水珠带着剔透，顾思远的心脏被一阵沉闷的刺痛麻痹。

    “锦。”男人眉头皱起，琥珀色的漂亮眼睛里满是不忍。

    “我想陪着外婆。”

    “护士会比你处理的更好。”

    突然，林似锦抠着手指的手不动了，半晌，开始轻声啜泣，渐渐眼泪流的狠了，上气不接下气，样子怪丑的。

    顾思远一个用力，把林似锦抱了满怀。

    瞬间，林似锦所有的委屈终于找到出口，她有太多不能说，不敢说的东西。除了默默承受，找不到更好解决办法的事情。她的手握成拳，打在顾思远的胸膛下，’咚咚’地听得瘆人。

    “我想陪着外婆。”林似锦声音哽咽，像个孩子一样无所顾忌。那满腔的恨意似乎都在这哭声里宣泄。她记得，她都记得，所以她更恨，她恨自己没用，恨自己软弱。如果自己早一点坚强，是不是爸妈就不会那么早过世。

    ”不哭了。”顾思远扣着林似锦腰上的手臂紧绷，另一只手摸着她的后脑勺，一巴掌轻轻托着，一下下的给她顺气。

    抬在半空中的男性手臂微微颤抖着。力量喷薄，却难掩情绪。

    林似锦渐渐没了声音，她的性格太过隐忍，如若不是被逼的狠了，她向来不会在人前控制不住情绪。她刚才太过兵荒马乱，像是灾难里断了粮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窝窝，刚碰到一点点热乎劲儿，转眼就被他人抢了去。

    而这抢了她最后一个窝窝的人，不是别人，又恰好是顾思远。

    两人之间有情绪掺杂在一起。她跟顾思远就像隆冬时节的腊八粥，这生长的年岁里，有太多太多一起经历过的事情，酸甜苦辣求不得，都成了痴嗔妄念。

    她也知道护士会比自己处理得更好，但是她想陪着外婆，她是她仅有的也是唯一的亲人，林似锦无比害怕自己再一不留神外婆也会像父母一样不见了。那她该怎么办。

    人总要有个念想才能活得下去。

    顾思远的妥协下，林似锦不合眼的照顾着老人。这一段时间，林似锦整个人都放空，不去想其他事情，老人醒着她也醒着，老人睡了她还是醒着。喂饭，洗澡，陪着散步，她都一一做好。

    困了就在旁边的床上休息，其他时间便看看书，写写东西，连手机都没看。

    她不想被打扰。

    时间过的不快不慢，那天发生的事两个人都闭口不谈。顾思远看着坐在床边躺椅上看书的林似锦恍然觉得那天的锦跟梦里一样。

    她却坐在你面前，真实无比。

    她也又回到了对你放任的态度里，不多不少，不咸不淡。

    林似锦的沉默是害怕过多情绪外露，顾思远的沉默却是终归不忍心。她想慢慢来，那他就不逼了。她不想说话，那他就陪着她。

    今年城的隆冬来的早了，一月份的一场初雪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也打乱了这入冬的节奏。这冬日的北风呼啸，吹的人越发惫懒起来。

    林似锦倒一反常态跟打了鸡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