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窗外的大雪越来越大,我和老丑决定把史莱姆留在这个破败屋里;让地精和地精睡在一起,那边很快就传来了一种指甲剪的声音。
屋。
木屋。
虽然破败,但也不是千创百孔,作为墙壁的干草捆扎的结实,摸上去又柔软,没有烟囱,但却保持着奇妙的通风。
墙壁上的火光纷纷返回屋内,像是惧怕外界的寒冷一般,同我们处在一起。
实际上它屹立在各种奇怪的坑洞中央,在我们经过这里的时候,芳芬雅的一只脚踏破积雪深陷了进去,差点完成她旅途中的第五次摔跤。
然后她从雪坑之中捡出一枚奇怪的金属片。
那个东西带着熟悉的弧度还有棱角,刻纹处积存着腐败物留下的黑灰。
这是……
什么炸弹的残渣么。
——
所有人都该入睡的时候,我的大脑却在警醒着,抓住我的头皮不让我睡觉,但是睁开眼却又感到确实的疲倦,面前一团漆黑涌现出各种带有颜色的星点。
那些都是我尚未解开的郁结,重操旧业的矛盾还有别的东西都纠缠在一起,让我看不清摸不见。
眼睛无法聚焦,所以我闭上了它们。
睡袋的边缘,有芳芬雅伸进来的拇指。
她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也可能是意识到我心中留有对她的不满,于是才会这么做。
然而面对事实的情况是,我确实有这种心情。
她因为身体上的优越性,总是对很多人都留有歧视观念,该去采取的信息和意见都不做深入了解。
我并不讨厌这种优越或者侵略性,但芳芬雅应该把他们变成更好的东西,而不是不听不看,就像是面对涂满脏泡沫的洗碗池什么都不做,最后让那些脆弱的琐事决堤,把一切变得更糟。
问题出在哪呢……
我在思考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但是心中仿佛缺了什么必要的素材。
于是我只会抓住她的手指。
“呜……”
我刚刚碰到她的手,就感觉有些干燥的肌肤慢慢缩了回去。
看来我把她的睡梦搞砸了。
我静静盯着我的上方,那里除了帐幕和可供呼吸的冷空气之外什么都没有。
“该睡觉了”我想着。
然后就闭上眼睛,我竟然发现我自己好像真的能睡着了。
……就当是因为睡姿的关系吧。
但是事情总是与人的愿望相悖,我那点脆弱的道德感很快就被芳芬雅打破了。
睡袋虽然填满了各种绒毛,但是表面还是会在摩擦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声响。
我先听到了一声静电的声响,这件事直接让我想起体侧被魔法留下的痛处。
然后,芳芬雅开始在她的睡袋里大翻身,另一边帐篷里,两个地精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就停了下来。
“我应该提醒他们不要买这种材质的睡袋。”
“没,我只是怕用手指电到你……”
“你觉得我这两天挨的电还够少么……”
我也翻了一下身,发出同样可怕的噪音,面朝着芳芬雅。
“怎么了,哥哥?”
似乎到了可以相互发言的状态。
“啧,哈——”我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你一定要问我。”
没有用特别失望,也没有用特别生气的语气。
我难以形容那种感觉,硬要说就是无奈,但是也不像。
缓和了半天我终于准备好了我自己要说的话:
“芳芬雅,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什么事。”
她朝我这边凑近了一下,我闻见了零食香精的气味。
“这几天你一直不和别人主动交流……你以前也这样吧。”
似乎提前预料到了我要表达什么意思,芳芬雅的反应就像是撞在头发上的蚊子,被刺痛后就飞了。
“嗯。”
她冷淡的回答道,我觉得她一定是以为我要拿什么事情训斥她。
“不……不是这些;我在想和史莱姆有关的事。”
“你觉得我的笑声很刺耳么?”
芳芬雅突然问我,这确实是我想说的。
“对。”
我回答到。
“我明白了……”
她只是慢慢吐出这四个字符,然后就没有了动静。
气氛陷入了漫长的凝固,就在我感觉到一种失落,想要转身继续尝试入睡时,芳芬雅拽住了我。
“别走……我想了一些。”
“嗯……”
“我以前就在废城生活了,像只老鼠……住在纸板做成的窝里,和我同样的魔物也有不少,但是它们会想办法打扮自己,不管一什么方式,只有我和他们不一样。”
“你有过自己的家庭么。”
“有过,好几个,现在的也算……”
“记忆呢?”
我突然很惊慌,我没有处理过类似的人或事物,我放任芳芬雅讲这些是因为想要了解她,但是现在,我更害怕我出错。
“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站在那里了,第一个教我的家伙是一个乞丐……她后来被别人打死。”
“乞丐……”
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很多。
“衣服呢,你的衣服是哪个?”
“一开始穿在身上的那件么?就是那个连衣裙。”
“放在家里的?”
“对……我还挺喜欢它的。”
我的眼眶渗入了几丝凉气,那是一种无名的惊讶感。
但是想一想,芳芬雅的情况可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差。
除非她身体上那些和其他血族不一样的藤条,是存在于她的记忆里的……我还是想问问。
“那你背后的那些……”
“一开始就有,我把他们当成我的朋友,但是它们其实也是我自己……”
很高兴她能坦白这点。
“那你吸过多少人的血。”
“很多,不吸就会生病,有段时间我统治了很多没有家的孩,但是他们至少有几个家长可以找,那些成年的魔物都很讨厌我……但是看看他们对其他孩子做的,我就会感觉很迷茫。”
“后来他们去哪里了?”
“有些长的和你一样大……我其实比你大,哥哥……”
“那你为什么还要喊我哥哥……”
“习惯了,不,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那些同伴与我的关系越来越生疏,他们有些在长大之后开始欺负别的孩子,他们打架,然后学到了各自的坏处,去打猎,偷东西,报复家庭,有些家伙放了一把火……有些说要走出这里,然后再也没回来。”
“芳芬雅。”
“怎么了?”
“电不好翻。”
“嗯。”
预感到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很有可能伤害她,便翻了一个身。
她的手指便抚摸到了我的面庞上,中间有种若有若无的阻隔感,分不清是胡子,还是绒毛,或者缺乏梳理的头发。
“我以前见过那些……有些承受不住高强度电击就被丢在那里,有些被黑洞的枪口指着,送去代替警犬,有些中途病死了,那些事情的残留品……怎么说,最终被运到了很远的地方。”
芳芬雅捏了捏我脸上的肉,感觉它们富有弹性,被捏成了一个肉球。
“你知道么……对于电外面的那些人来说,病比命重要。”
“讽刺……”
“对啊,讽刺,那你有没有对你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产生特别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些,你很喜欢的老朋友,但是你现在见不到的那些家伙。”
“有……”
“是谁。”
“哥哥的同事。”
“只有我的同事么?为什么?”
“因为哥哥的同事是哥哥的同事。”
“挺好的。”
表面上我的心情舒畅了些,但是芳芬雅几乎是堵死了我心中的郁结,反而让我说不出话来,让我知道她面对的就是那种最坏的情况。
“我其实越来越不喜以前的那些朋友了……”
芳芬雅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为什么。”
我明知故问。
“总感觉他们……各种意义上都很脏,我有些时候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想对着周围的人抛出奇怪的眼神,我明白那就是我自己的问题,但是我总会想起来以前的人,然后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有些时候你得承认自己确实有一些难以处理的东西,重要的事情是把他们变成有用的东西,而不是把那部分本来就属于本能的东西遮掩起来,不然成为绊脚石,在突然时刻发作,让你无法适应。”
“你能接受么?”
“愿意改变我便可以接受……不过我倒补至于因为这种事情就去强求别人,因为我总觉得,它们也来自我身体里‘最难处理’的一部分,还不至于让我放纵。”
“好矛盾。”
芳芬雅如此说道。
紧接着她翻了个身,慢慢靠近了我的脸。
“一起努力。”
“嗯,一起。”
——
“起床刷牙啦。”
一大早,我们就被老丑叫醒,整个空间里飘荡着痒痒的毛刷声。
我和芳芬雅因为种种原因,只愿意用漱口水。
再就是一顿有些丰盛的早饭,老丑开车把他一路送到山洞口,挥手告别。
一路上除了我们,其他在活动的东西就只有星星点点的雪花,没有活物,没有面具,天地广阔,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稀薄感。
史莱姆走回家的时候,他的鞋跟踩到了一双沾满灰尘的筷子,临走前踢了一脚,送到我们的跟前。
那些筷子分明很长,以地精手的大,他们是不会常用这种餐具的。
我们三个一起发了一会呆,等我终于从地上缓缓捡起那双筷子的时候,老丑也终于想起来他今天想去做什么。
“去找护符店旁边的那个家伙吧。”
“你想怎么去?”
“怂着去。”
挺好的。
我话做无奈,缓缓说道。
“虽然从最近看来我对那个地方的印象并不好,但是凡事无绝对,能在距离繁荣街道那么近的地方开魔法店,应该会给自己找个折衷之道。”
“那走?”
老丑似心有不甘似的抽了一口烟,缓缓说着:
“那走吧。”
我很好奇,老丑的那辆车子到底是烧的什么燃料。
它已经在几乎相同的路面上狂奔了很长一段时间,大部分时日里都在震动,因为这样的缘故,身体就变的很不舒服。
老丑开着开着,却吹起口哨来,不算很动听,但也好让我集中一下精力。
最后,他把车停在离卖铺街很远的地方,我和芳芬雅就一直靠在一起打哈欠,半个身子都麻掉了。
“走吧。”
老丑从后备箱取出一件千疮百孔的衣披,穿上了那件轻柔的遮挡。
我和芳芬雅紧随其后,老丑带着我们走过很多极其陌生的路。
这次经过的地方没有之前城楼废墟里看起来那么险峻,看起来更像是普通居民容易经过的场所。
但一路上却没有见到任何一只陌生的魔物,直到我们来到燃着灯盏的建筑物前。
有个飘然的身影正在里面忙碌,她的周身却没有那只鸟妖经营的店铺那么富有魅力,门后光照不足的阴影所阵阵发散出来的,是一种令人反感的阴冷气息。
“想要什么?”
她只是默默在店门口梳理杂货柜上的的商品,目光并未向这边倾斜。
于是我的眼睛看向了四周的角落,待我览完全貌时,各种符文和其所连接的丝线缠绕在一起。
低头一看,一个束半透明的丝线被我的脚腕弄至弯曲,上面沾有湿粘的液体,那些东西还像有意识一样震颤着,像是声带一样发出声音。
“你能看见?”
店主向前走了两步,在那有些灰暗但十分平整的肌肤上,有几颗亮晶晶的东西正在她的皮囊下闪耀。
她惊愕的看着我,些微欠身,邀请我们进入。
我和老丑相视一眼,再同时给芳芬雅抛去一个眼神,一起领着她进入了那个地方。
风铃的声音是分割一切的交界。
她的店内的一切此时都,透露着暖意,这种暗示能量大概就是维持生意兴隆的关键。
“我其实知道你们会来。”
“怎么知道的。”
老丑说到。
他今天从踏入这个城的一刻起就是一股泛着杀意的模样,那是一种强大的敌意,此刻的他也一样。
双手陷进衣兜里,更深处就是攥紧的拳头,他的脸上泛起了皱纹,就算放松下来,也迟迟不会散去。
“占卜的风铃告诉我你们会来,兴许我今天还会有杀身之祸,不过无所谓,魔塔特区里,想杀掉我的人是在太多,然而我只是个负责排忧解难的老太婆而已,就和你们上次去找的那只鸟妖一样,所以,有需求么?”
她一边说着自己的话,一边让身体斜靠在一柄摇椅上,一口喝光了怀中茶碗里的茶,仿佛那就是她那一辈子最后的一点甘露。
“呼……算了。”
老丑下一口气让自己的肚子变得和青蛙颊囊一般膨胀,看上去他变得镇静了些,就随便找了个标价的椅子坐下。
“看看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符纸,那上面有些奇怪的符号,笔画又一深一浅,看上去不像是记载文体,而且蕴含着一股能量。
“魔法的原本使用者你这里能鉴定吧?”
“我可以。”
“那使用者最近接触的人呢?
“你有多少钱?”
女子凝视着他,缓缓开口。
“你要多少,我都有。”
“一分钱一分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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