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庄上的婆子厮佃户们,知道是段府主子来了,接连来见人。
来了几波人,段灵儿都对着名册一一对照了脸,沈氏和段煜坐在中间,安娘站在一边,按段灵儿说的复述训斥一遍,都让散了。
但苏家老二一直没有来。
看样子就是根本不把这段府的主子放在眼里。
“妹妹,这苏老二是什么意思?父亲将这田庄给了我,如今我便是他们的正主子,他一个代理管事,居然不来拜见我,也不来拜见母亲?”
段灵儿嘴抿成了一条线,她正在仔细看着管账嬷嬷送来的账本,厚厚的八本账把她白皙的脸都给遮住了。
听段煜问,她把眼神从账本上移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帕。
手帕在手指上左一道右一道地缠绕着,暂时垂头不语。
今日如果来的是段天涯,大夫人,或仅仅来的是六姨娘,只怕这苏老二都要驾着马车,早早开了田庄大门迎他们的马车入府。
如今这样,不过就是告诉所有下人,他眼里就没有这个主子。
段煜此时还在气头上,沈氏脸色微微沉了沉:“煜哥儿,这里有为娘和你妹妹,你去读书是正经。不要让这些事耽误了你读书。”
“可是……”段煜气得脸都白了。
段灵儿柔柔一笑:“哥哥,这些事情不过就是处理人,无论如何总有个处理办法,但是你读书不一样,浪费了精力时间,就是金银来买,也是买不来时间和学问,你且安心去,这里交给我。”
段煜看着自己妹子那亮闪闪的眼睛,想了想确实一味的闹情绪也于事无补,既然没有办法解决,那么这情绪就是没意义的。
何况他相信自己妹妹,而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段煜点点头,站起身回去书房。
段灵儿见段煜离开,站起身去和沈氏说了两句,便让如意把文娘和耿良一家叫来。
一众新仆或惊恐或木讷站在段灵儿面前,不知段灵儿忽然叫自己过来是为了什么,等待自己的差事又是什么
段灵儿很稳重,开口道:“你们知道,我与娘亲哥哥来自段府,段府对待下人一向有规则,不会随意打骂,也不随便发卖,我娘亲哥哥是再温柔不过的主子,跟了我们九房,绝不会比别人过的差。但是今日从人市将你们买了来,并不代表我们能留下你们。”
众人一愣,心中不禁都揣测不安,想起人市里的遭遇,都不禁抖起来,纷纷道:“主子我们会好好干活的。”
段灵儿道:“好好干活是基本,但是如今我们也在努力争取活着的资本,你们便更是要为了自己来争取留下。我父亲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便也给你们这样的机会,你们要记住,只有我们九房稳了,才能保住你们的安稳。”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段灵儿说的是什么意思,到段灵儿把任务一件一件给他们布置了,几个人都满脸难以置信和说不清的兴奋。
“你们能办成么?”段灵儿稳稳地坐在榆木椅子上,她身量太腿还尚未能够到地,但是一副面貌,却让人人觉得她是个稳重且千金一言的真主子。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头,如交投名状一样斩钉截铁领了事。
他们绝不会再回去人牙子那里任人欺凌!
如今主子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他们一定能够抓住!
于是除了还在床榻上养伤的秀珠,其余几人都领了不同的秘密事宜,积极准备起来。
沈氏看着女儿这精干的模样,心里除了感叹女儿的变化之大,也隐隐有些庆幸,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却养出了段灵儿这样的女儿。
这其中定然是存在一些自己不知道的缘由,但无论如何,这几日女儿一步一步让她更觉得安心,让她多年来,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希望。
看向明天,觉得是有奔头的。
即使那个男人不再喜爱自己,但好像自从段灵儿拿下生意,他们坐上马车买下自己的仆人之后,他们来到这个田庄之后,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有希望的,有春天新芽破土的欢喜。
其他人各自散了去办事,段灵儿对准备出门耿良道:“耿叔,你先等等,你留一下。”
书房里,文正在给段煜整理着书,这文本也是个少爷,但是家道中落沦为奴籍,读书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经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段煜进门时看他摩挲着书本,眼角红红的,想起自己前不久也是如此样子,心中顿时也难受起来,自己如今有母亲妹妹支持,家境也尚未倾颓,但如今看着文,竟然仿佛看见自己的另一生一样,家道中落卖身为奴,永远和科举告了别。
文听见有人进来,转头看见是段煜,马上将眼角一擦,把书放回书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向段煜扬起笑:“少爷。”
段煜心里却不是滋味,他点点头,坐下来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这些日子他明显感觉到了妹妹对这个家的维护,甚至可以说是自己这妹在努力拯救自己的人生,如今他开了窍要一心向学,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尚且是个段府少爷,那么大约也是能做些什么事的……
段煜心里下了决定,转身对文道:“你去把文娘叫来。”
文点点头,把眼神从那些书上移开,快步去叫自己娘。
文娘有一张大气的鹅蛋脸面,从前淡妆素裹,也有几分姿色,但这几个月的经历折磨得她面黄肌瘦,几乎精神不济。
此时文娘正在尽力准备段灵儿吩咐的事。
对文娘来说,今日半天好比做梦。
她几月前交出了买卖,死了丈夫,欠债还钱再到卖身为奴,文娘本以为自己和儿子这一生就这么完了,不仅沦为奴籍,被人挑挑拣拣,说不定还要卖给风月场所受尽苦楚。
却没想到忽然今日遇见了贵人,将自己母子一并买来了段府。
既然是为人奴仆,在段府做工,已经是很幸运了。
因此她自段灵儿布置任务以来,便决心准备拼尽自己这一身本领,要做好主子安排下来的事宜,靠自己的本事帮主子在段府站住脚,也让自己母子在段府能够长久地留下来。
只是自己如今为人奴仆,就算主子再好,也不可能改变自己母子为人奴仆的命了,自己的这个儿子,可惜了……
文娘擦了把泪,忽然听见儿子文的脚步声。
“娘,少爷让你过去书房。”文看出来自己娘哭了,娘一直希望自己好好读书,但是天不遂人愿,如今自己母子别说读书钱,就是吃饭都吃不起,何况自己是奴籍,更没指望了。
他喉咙哽咽了下,努力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叫了一声:“娘,快点走。”
文娘听说是段煜叫她,便急忙停了手,她放好东西,将头发脸面略微整了整,赶去书房。
“少爷。”文娘迈进书房站定,恭敬地喊了一声段煜。
段煜正襟危坐在半旧的雕花木椅上,双拳紧握,像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向文娘点点头:“文娘,我叫你来是想问问文当时读了什么书,都会做什么学问。”
文娘一愣,低垂眼帘并不敢隐瞒道:“从前家里尚有些余钱,文便上过两年学,认得一些字,四书也读了一些。”
文看着眼前少爷俊脸的棱角,站在地上微微颤抖,不知道这个主子问自己读书的事,是想要干什么。
是不是自己刚才偷偷看了他的书,他生气了?
会不会因此雷霆大怒,将自己和自己娘重新卖回给人牙子?
文摸了一下自己尚有鞭痕的手背,抖得更厉害了。
段煜沉吟了下道:“文娘,既然我是你们主子,那么我说话就是算数的,你们要听我的。”
文娘看段煜这样子,再看文抖成了筛子,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看来是儿子不知怎么一来就得罪了少爷,她双膝发软,就要求饶。
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有礼道:“那是当然的,主子。”
段煜站起来,看着文道:“那从今天起,文便是我的书童了,他将与我一同读书,以后我若是能去书院,他也可以旁听,到了科考之时,如果他读的出色,那么出资考试,也交给我由我来想办法……”
话还没有说完,文娘母子已经扑通两声跪在了地上,那跪地之声似乎要把膝盖磕碎,二人可以说是嚎啕大哭。
“谢谢主子,谢谢主子,主子大恩……”
段煜本已经做好准备到文娘母子会跪倒谢恩,但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感动。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这个段府少爷,是有些用的。
第一次,他走出段府,发现从前的自己,不断从厮那里花银子想买几个别人的笑脸和恭敬,如今看是多么可笑。
他这些日子以来,从自己这个早慧的妹妹身上看到了许多从前没有注意到的事,从这几天妹妹要生意,九房团结起来要生意,再到人市上的所见所闻,他忽然意识到想获得别人的感激和尊敬,不是用金钱买来的。
想得到别人的尊敬和爱戴,除了真心对别人好,更要自己真的有本领。
而最重要的,是自己首先要认可自己的价值,自己明白自己的贵重之处。
段煜心中有团火,燃得他浑身暖暖的,也燃得他鼻子略微微发了酸。
但是他很好地控制了情绪,对一头跪在地上的两人,抬了抬手,有了真正主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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