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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东北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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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倒霉的刺杀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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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未散尽的硝烟,把一个个孤魂托起,带到没有死亡或饥饿威胁的天堂。

    火药的味道、血腥的味道、炮灰的味道,浓浓地压在这个随时都可能被人遗忘的村庄上空。很多人的身体,已经被人类发明的科技产品洞穿、撕裂或击碎。褐色的血迹,随意、写意、肆意地在大地上涂抹着。

    这些已经从生活苦难中彻底获得解脱的人,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才去当兵、却不知道为什么去打仗的人。他们的死,轻如鸿毛,没有任何价值,史学家甚至不屑用几个文字记述。只有皎洁清冷的月光,不分出身、职位、俊丑、老少而均匀地洒在他们残破冰冷的身体上。

    任何残酷的战场上,都有侥幸活下来的人,门路桥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上天的眷顾或者怜悯。他趴在死尸堆里,感觉身上除了压迫感,没有其他疼痛,意识到自己不但没有死,而且还没有受伤。他竖起耳朵听了听,然后用力推掉身上破碎的尸体,缓慢地坐起来,抖搂着身上细如粉面的灰尘。

    门路桥环顾左右,突然间似乎想起什么,低声叫道:“娄如海,娄如海——”

    另一个尸堆坍塌了,一个浑身血迹、满脸灰尘的人坐起来,发出嘶哑的声音:“老门,你是人还是鬼啊?”

    听声音,应该是娄如海。

    稍微还能看出掩体模样的地方,一个像兵马俑似的人拱出来,扑棱着脑袋,拍打着衣服,嘴里不住地咳嗽。

    看身形,这个人应该是乔雀蓝。

    战后余生、大难不死的门路桥、娄如海和乔雀蓝相拥而泣。不为别的,只为还能活着。尽管活着比死难得多。

    娄如海在身上摸了一会儿,摸出压瘪的火柴盒。他又在身边死者身上摸了一会儿,摸出半包劣质香烟,分别递给门路乔和乔雀蓝。他深深吸一口烟之后,望着两个人,半响才问道:“接下来咋整?”

    “回去找部队?”门路桥的话,仅仅是为了回应娄如海,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是最糟糕的选择。

    “这次我们已经透支了一辈子的好运气,自己就明白点儿事吧,别再到鬼门关瞎溜达了!咱们都是爹生娘养的人,回家老实过日子去,穷点儿就穷点儿呗,能活着就好!”以前从不正经说话的娄如海,此刻正经得让人有点儿不适应。

    “对,回家!”门路桥回应道,“老杜是对的,我们早就应该像他那样,远离这种不知为何而战的战场”。

    曾经蛮不讲理、视他们生命为草芥、用枪限制他们人身自由的长官,就躺在他们的身边,不再过问他们的何去何从。

    三人相互看了看,一同站起来逐个翻那些死者的衣兜,不断地找到银元、香烟、饼干、子弹等物品。

    娄如海在一个“兵马俑”身上翻找时,“兵马俑”居然说话了:“翻啥呢?”

    一句话,三个字,把娄如海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到门路桥、乔雀蓝身边。

    门路桥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娄如海,又朝他跑来的方向看了看,问道:“见鬼了?”

    就在这时,那个“兵马俑”缓慢地坐起来,骂道:“憋犊子玩意儿,过来搭把手,扶我起来!”

    听声音,娄如海听出那个“兵马俑”可能是刚被撤职的营长南克标:“妈的,这个缺德玩意儿,咋没被打死呢?”他猫腰捡起一支步枪,冲着南克标大步走过去。

    他来到南克标跟前,问道:“南营长,不,南连长,你还活着啊?”

    南克标看着眼睛瞪成铜铃般的娄如海:“咋地?我没死,你还想整死我啊?”

    作为下属,娄如海在内心深处,已经养成严重的“恐南症”,即便在权力机构彻底坍塌的当下,他还是习惯性地往后退几步,习惯性地沉默。

    一向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乔雀蓝,此刻却猛地冲到南克标面前,非常鄙视地吼道:“你不是挺牛逼的吗?今天打这个,明天骂那个。你有本事站起来,再骂我一句试试!明告诉你,老子想弄死你,可不是一天半天了!这仗让你打的,要多寒碜有多寒碜!这么多血性的东北爷们儿,在你错误的指挥下,死得窝窝囊囊,你不应该死吗?”

    往日惜字如金的乔雀蓝,多说一个字都觉得奢侈,此刻却成了话喷子。

    一将无能,累死全军。门路桥一想到特务营一天两次被直军堵在家里暴揍,就是一肚子气,因此他选择旁观。

    南克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仗嘛,胜败乃兵家常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乔雀蓝,你不是想弄死我吗?来啊,弄死我啊!被直军打成这操行,老子还真不想活了!打,你朝这儿打!”他瞪着娄如海,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吼道。

    乔雀蓝掏出手枪,冲着南克标就扣动了扳机。还好,枪里的子弹早就打光了。

    “王八犊子,还真敢朝我开枪啊?反了你了!”南克标四处寻找攻击乔雀蓝的家伙式。

    娄如海好像明白了当下的情况,闪到南克标的身后,抬起一脚把南克标踹趴在地,吼道:“把这么多好兄弟都带沟里去了,整死你不行啊?还让人偿命咋地?给你个官当,你他妈的连人都不做了,整天张牙舞爪呜呜咋咋的,软的欺,硬的怕,见到上级就跪下。你解释一下,当一个破营长,咋就把你祸害成这样了呢?”娄如海越说越生气,抄起地上的步枪,朝南克标的屁股狠狠地砸了一枪托。

    门路桥跑过来,冲乔雀蓝和娄如海嚷道:“有多大的仇恨,这一仗还打不光啊?咱们部队就这德性,即便咱们当官也比他好不到哪去。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啥想不开看不透的?当官的要不是这样窝里斗、窝里横,老百姓能跟着遭殃吗?看看地上的兄弟,哪个不是妈生爹养的?他们就像被人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被碾死了,他们找谁说理去?”

    乔雀蓝一声不吭,眼里含着泪。娄如海向左右看了看,手里的步枪滑落在地。

    门路桥扶起南克标,递给他一个水壶。

    南克标接过水壶,“咕噜咕噜”地猛喝一通后,把空水壶扔到一边,抹了一把嘴巴,笑了:“没事,没事!现在想想,我以前确实挺缺德的,这次阎王爷没跟我算账,就已经便宜我了。三位兄弟,今天我当着这些死去的弟兄的面发誓,从今以后,我再干一件不是人干的事,就断子绝孙!”

    门路桥问:“南营长,以前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特务营,现在就剩下我们四个人了,接下来怎么办?”

    “这仗打得没劲,没意义!还是老杜看得明白,我们也找个地方猫起来吧!这年头,多活一天都是赚的!三位兄弟,我是关里人,回去做点儿买卖,赚点儿钱过个日子得了。这天下,愿意姓张就姓张,愿意姓吴就姓吴,反正老子一定姓南。”南克标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三人一抱拳,“三位兄弟,青山常在,绿水常流,有缘再见!”

    “等等!”门路桥掏出一把银元递给南克标,“没啥别没钱,丢啥别丢命!”

    南克标接过银元装进口袋,拍了拍门路桥的肩膀,低声说:“做朋友,一辈子!”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南克标走后,娄如海瞅瞅尸横遍野的眼前,又看看愁眉不展的门路桥,说:“特务营打散了,我们怎么办?”

    门路桥长叹一口气,说:“这仗打得真他妈窝囊,一个破团长换咱们一个营的弟兄,还是咱们主动申请的。唉,其实也不能怪弟兄们无能,正如老杜所说,不知为谁而战为何而战的军人,就不是合格的军人。我祖辈在乾隆年间从河北沧州逃荒逃到青龙县,能说那边没有同根兄弟吗?兄弟打兄弟的仗,什么叫赢什么叫输?现在想起来,老杜才是真正的军人,知道什么仗应该打,什么仗不应该打。咱们充其量是个混饭吃的兵痞,头让打谁就打谁,根本不问青红皂白。知道老百姓叫咱们什么吗?有执照的土匪,还没有土匪讲究!算了,这兵咱不当就算给子孙积德了。老杜家不是豪门大户嘛,我打算投靠他,怎么着他也得赏我一碗饭吃。老娄,你咋想的?”

    “你咋想的我就咋想的。咱俩是铁门娄(楼)子,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老杜能赏你一碗饭,也不能让我饿着,对不?”娄如海掏出一支烟,插进门路桥的嘴里,点着火。

    门路桥看了看近乎痴傻的乔雀蓝,问道:“老乔,你呢?”

    乔雀蓝眼睛一动不动,说:“回家,陪父母!”

    门路桥狠狠吸了一口烟,说:“走,青龙县,会亲家!”

    门路桥、娄如海把搜来的东西装在一个包里背在肩上,拉起痴呆的乔雀蓝,顺着乡间的路前行,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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