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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里曲,声声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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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解连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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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张纸笺递到几上。“这是藏书阁里,所有话本的书名了。还有这一张,是全部其他书的名字。”然后忙不迭翻身出去,生怕苏寻再叫他去看那些书。

    “哦对了,我似乎在谢家看到了,那天的那个杏衣女人!”

    苏寻微微一哂,拿起皱巴巴的纸笺扫了两眼,解连环三个字赫然在列。

    心思微动,他拖出栩栩之前藏的那个纸筐,略略一翻,果然是她写的话本。

    字迹娟秀绰约,又落落大方,是一手极好的簪花楷。

    前面的都是零散的章节,想来还未完成,用细纸条包好了。

    中间又夹杂着许多诗词、调、还有即兴写的短句,有些字迹略有不同。

    最底下齐齐放着一叠整理好的,也用细纸条扎着,正是《解连环》的初稿。

    将底下的手稿心拿出来,细细看完一遍,苏寻心中翻起了巨浪。

    与其说这是话本,不如说是将那些陈年旧事,改头换面,套进些俗事里变造一番,又粉墨登场了!随便拿一出来唱,只怕被有心人利用,就要引起轩然大坡。

    怪不得,顾长河一眼就能认出,这话本是谁写的。

    那有些陈旧的笔迹,不是栩栩的,是秦芫的。

    只怕这些事,是秦芫如讲邻家故事般,说给年幼的栩栩听的。有许多不记得的地方,她靠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用巧妙的笔法自己圆了过去,但仍依稀可见当年惊涛。

    那么,谢家收藏这些,也是想从话本中寻找些往事的踪迹,还是想找到写的人,掩藏他们曾经的罪证?

    若这话本不曾流传开,他们,又对话本知道多少,又是否知道这话本出自谁手,更甚,又是否有人猜到,栩栩的身世?

    而这解连环,是秦芫要她写的,还是栩栩自己要写的?她又带着怎样的心情去写这话本,是单纯想念母亲,还是带着别的什么心思?

    门外传来栩栩轻轻的敲门声,与她平日明快的敲门声不同,倒如林间松子籁籁落,带着点犹豫和心。

    苏寻地将它原样放回原处,面上早已平静下来。

    打开门,栩栩端着一碗面、一碟子蜜饯,板着脸站在门口。她唇上仍点着胭脂,又重新梳洗过,脸颊上也略施薄粉,却仍没有气色。

    “呐,这是先前做好的三虾面,今日夏至,你也入乡随俗一下吧。”本不欲做他的那份,他刚刚对她那么凶,可是爹爹略染风寒不能吃,只能便宜了他。

    苏寻见她板着脸也不意外,但看着那叠蜜饯,心里莫名就不能拒绝。

    “多谢。”声音仍没有起伏。

    姑娘安慰自己。她一定不是因为,在水里泡了一下,寒冷开始纾解,想到他十几年如一日不得温暖,突然有点心疼他。

    算了,不是本就知道吗,他就是这样冷冰冰的。

    “我的东西,可以拿回去吧?”栩栩学着他面无表情道。

    苏寻重又打开柜子,将纸筐拿出来。

    “你看过了?”姑娘脸色又白了一分。她听父亲那般说,又重新回想了一下她写的内容,心中也有些明白了。

    倒不是被他看到了会怎么样,只是她以为苏寻,既不愿她进来,也就不会翻看她的东西。而且,他怎么能未经同意她同意,就随便翻女孩子家的物件?

    “那些纸结的打法,与之前略有不同。”虽然看起来是无甚差别的,这是只有母亲与她才知道的打法。栩栩解开纸结,重新按原来的扎好。

    苏寻刚刚心里震惊,一时没有想到在纸结上,有这一点细差别。此时的他却没有意识到,因着这姑娘,对他纯粹的依赖,一向行事滴水不漏的他,对着栩栩,也放下了一点点戒心。

    见她识破了,苏寻便直接问道:“这话本,有多少人看过?”

    栩栩没好气道:“刚拿了目录和第一折出去,就被说书的先生说不收!”她那时还当是她写的太差,难过了好久的。

    以至于之后的这本,涂涂改改了修了许多遍,还是没好意思投出去。只是,现在想来十分巧合,又可以说是十分倒霉的一件事是:“但是目录和第一折,是托谢梓铭帮我去投的,他也没看过后面的。”

    “谢梓铭?”还真不知该庆幸还好是他,或是感叹又与他有关了。

    “那会他脸上的胎记,许是被他家里人捉弄,划得鲜血淋漓十分恐怖,我无意间看到了,就帮他上了点药。又不好一个姑娘家去投书,便请他代为去投了。”

    那会栩栩才九岁,谢梓铭也不过比她大一岁。她心里只想着,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却没细想其中要害,如今醒悟过来,不由汗透脊梁。

    “不过爹爹不是因为,我写了这个,才不准我看话本的。”栩栩的声音有些无力而迷茫。

    时娘亲与她开玩笑说,当年因觉着话本里写的好玩,才离开秦家,流浪江湖的。爹爹那会听了,也并未说什么。

    “他是太在意娘亲了,将玩笑话也不由当了真。”

    也许潜意识里,觉得栩栩不看话本,学个普通的江南女子,在家绣绣花,相夫教子,便能安稳度过一生。也便不会像娘亲那样,落得一个凄凉下场。

    可是爹爹却不知道,娘做事从不后悔,她也不曾悔过离开秦家,更不曾悔过嫁给爹爹,她也是喜欢爹爹的吧。

    不,也许他是知道的。只是他自己心里放不下,看着像仙女一样的人,在他面前逐渐消瘦,日薄西山,恨不能跟随她去。

    纸结在她手里扭曲、变形、断裂。

    栩栩惊觉失态,不过她自觉,今天更狼狈的时候,苏寻也见过了,也就自然地放下手中纸结。“你若要问谢家的旧事,我却记不得许多了。”

    苏寻冷眼看着刚刚被她拧断的纸结,见她一幅眉眼低垂的样子,心中不觉气闷。

    “你早在知道醉花阴的那天,就知道我是谁了?”那么你如此信赖我,是因为相信,我那公正廉明的爹爹,不会生出一个太坏的儿子,还是因为相信,我这个人?

    说完便觉好笑。哪有人真无缘无故,便相信他了?况且,他难道不应该,为这种信任,替他爹感到骄傲吗?

    栩栩点头。

    苏寻冷笑:“那你是不是在想,若你快一步,顾长河便能不掉下去,便能不感染风寒。若他真一心想随了秦芫去,你到底是要听从他的想法,还是尽力治好他?”

    “这些你从前也想过吧,心里想必也十分矛盾,到底是要做你自己,还是做他的乖女儿?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落水,就像在告诉你你错了。你甘不甘心?”

    “不是只有皇家的人,才会耍心思,寻常百姓家,好一出父慈女爱的好戏啊。”

    他明明还是一身白衣,面无表情,手上并未拿任何威胁人东西。栩栩却如置身三九严寒天,从心底泛出凉意来。

    “顾栩栩,你说他到底是不是有意的,你又有没有犹豫?”

    “《解连环》,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故事?”

    声音仿佛在逐渐靠近,拷问在她心上。

    “你现在,可后悔了?”

    一句一字,全都如冰,落在凝固的心湖上,砸出一片噪杂声,偏又全部听得一清二楚。

    那些黑暗的,逃避的,被忽视的,被遗忘的念头,一点一点爬上岸。

    腹又开始疼,全身都开始冒冷汗。

    栩栩将冰冷的双手紧握,搭在腹上,手指慢慢收紧,只掐的掌心一片血红。

    不,她不是罪人,不应等受判决。

    他,也不是行法者,更甚至,这绝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苏寻看着栩栩惨白的脸色,明明脆弱不堪一击,背脊却倔强地挺得笔直。

    她像是一朵独立枝头的玉兰花,本冰清玉洁不知凡俗,却偏要在这混沌世间踽踽独行。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仿佛是个从地狱爬出的恶魔,因为一言不合他的心意,就将人架在寒冰上烘烤。

    不,她是特殊的,不应按照以往的那套去看她。

    他想对她温和一点的,却为什么,比对所有人都无情、严厉。

    他不应贪恋那一点点纯粹的依赖,更不应该去尝试探究那虚无的暖意。

    不是已经说服自己,要一个人前行,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吗?

    不再贪图什么,便不会失望。

    他拷问着她的同时,也在拷问着自己。

    他看着这比他矮上许多的姑娘,这会却觉得,他们是平等的的。

    是放过她,还是对她再无情一点?

    不等他再开口,姑娘霍的抬起头。

    “这也是你的考察吗?”

    她用清亮的眼神直视着他,没有眼泪,更没有丝毫畏惧和退缩。

    “那我再答一遍。”

    她甚至扬起一个清浅的笑,虽然笑意未达眼底,但他却感受到坦诚和包容。

    他听见她用坚定而柔和的声音说——

    “我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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