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东西都收拾好了,下人也按照您的意思打点好了,我在院中的荷花缸子旁,当着他们的面一把火烧了卖身契,家中的存粮和散银也已经全部分发给他们了,让他们各自回老家,讨个生活,年长的,有老婆、孩子的又多发给他们一人一件名器首饰。”管家丁俸正拿着账本向老爷禀告,时不时又看看水缸旁的那摊灰烬。
汪老爷身着顶戴花翎,身后的长辫子映着下午太阳的斜光显得油亮油亮的,他长叹一口粗气,口中喷出的雾气比平日抽烟杆子时喷出的烟气还要浓烈,他凝视着渐渐散去的下人,待到人走的七零八落了才吐出一段话:“俸儿,把我们送到火车站,你也走吧,多带点银子,不必报我了,随后把账本也烧了。”
听老爷这么一说,管家可激动坏了,不过他可不是因为能随便拿银子高兴的,他大力甩了一下身后的辫子,说:“老爷,您为什么要赶我走?”
汪老爷瞥了一眼丁俸,见他的眼中满是疑惑,扭过身,握住他拿着账本的手,道:“春天都到了,还这么冷,夫人给你的手套怎么不戴上?”
管家也叹了一口气,不过更像是松了一口气,说:“老爷,我知道,您不是舍不得,而是看透了。您本来就是汉人,这清家完了,要我说,您应该高兴才是,把长辫子一剪,像那些清廷官吏一样投奔民国得了,大总统气逾霄汉,您又是饱学之士,他定然不会亏待您。”
“住嘴,”还没等丁俸说完,汪老爷就厉声止住了他,“如此大不敬的话休要再提!”
管家还不死心,接连道:“老爷,您看那些满人,自家江山被夺了,有的照样剪了辫子投奔袁世凯了,一样不失个官做,再说了,大总统他不也三番两次的亲自来请您出山嘛?您这又是何苦呢,东奔西跑的,我都替您可惜。”
城中的炮竹声要比往年新春更加热闹些,也不知是为了庆贺呢,还是哭丧呢。汪老爷一把松开他的手,问:“你走还是不走?”
丁俸嘻嘻笑了一下,油嘴滑舌的说:“当然不走了,除非您一刀剁了我,要不是您的接济,救了我娘一命,她早病死了,不过说来也算是命吧,知道今年清家要完,去年她老人家就先行一步了,死也当个清家的鬼了。”
“你当真不走?”汪老爷又问,意思是要在确认一遍。
“当然不走了,我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丁俸想都没想就斩钉截铁的说。
汪老爷突然仰天长笑,道:“哈哈哈,都是天意啊,”他挽了挽袖子,朝着内堂大喊“精政,过来!”
听到父亲的传唤,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一路跑的蹿到他跟前,说:“爹爹,您叫我?”
“来,政儿,跪下,认你丁俸叔叔为干爹,”说着,汪老爷就指着地上让孩子跪下。
看到此举,可把管家吓坏了,连忙扶住少爷,用惊异的眼神瞪着老爷,说:“我俸子何德何能,让您如此这般啊?”
汪老爷拉开丁俸,一脸郑重的说:“我不便说,你也不便问。只管做就是了。”对于丁俸的为人,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管家虽说还是显得非常受宠若惊,但盯着老爷那样板着的脸,他知道,绝对有大事要发生了,他也不敢再推脱,赶紧镇静下来,一本正经的准备接受这个干儿子。这个汪家的独子,说来也怪,本来就是官宦人家的大公子,何况还是独子,更应该被宠的不服天不服地,可他却极为明事理,又极为谦逊,眼看事情落成,他“咕咚”一声,即刻跪下,连连道了三声“干爹、干爹、干爹”。
管家刚想扶干儿子起来,却一把被老爷拦住,汪老爷又对着儿子说:“跪下还不够,得磕头!”
见状,孩子立马又给丁俸连磕了三个头,这回丁俸看了看老爷眼色,见他没什么异样,就赶紧扶孩子起来,一把搂在怀里,“呵呵呵”的跟孩子互相对着笑。
汪老爷看这两人如此亲密,紧锁的眉头也难得的舒松开来,一手抚摸着孩子的头,说:“万一哪天爹爹不在了,你干爹就是你亲爹。”
听老爷这么说,丁俸感觉不对了,刚想开口问,就一下被老爷一个眼神给顶了回去。孩子倒是天真无邪,察觉不到语字中的异样,频频点头答应:“知道了,爹爹!”
汪老爷摆了摆手,示意孩子可以去玩了。孩子刚走,管家又想问,却又被老爷堵了回去,老爷说:“把账本烧了,雇几个人搬行李,我们该走了。”说完,汪老爷便走去卧房,唤来夫人帮他卸下官服。
火车站,人声熙攘,来来去去的路人充斥着整条街道,唯有汪家这几口子人显得格外令人瞩目,除了大箱箱,更夺人眼球的就是他们身后的长辫子了。孩子看见卖糖人的,吵吵着想要吃糖,汪老爷本来不想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那个卖糖人的老妪,顿时心生怜悯,便让丁俸给孩子买上一支。做糖人的过程不算快也不算慢,一支做好的糖人刚被递到孩子手里,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人却先行开口,说:“老人家,糖人多少钱?这个孩子的糖人算我的。”
老妪战战栗栗的撇了撇汪老爷,不敢轻举妄动。汪老爷看了一眼那人,便大笑:“哈哈哈,原来是冯长官啊,真是巧啊,我们一家刚想离开京城,就遇上您了。”
军官将一个大子很温柔的递到老妪手里,这下可把老妪彻底吓坏了,她匆忙的摆着手,惊恐的说:“哎呀,长官啊,这就算把我这身家都卖了,我也找不起啊。”她边说边推开军官递钱的手。
“老人家,您就放心吧,这是大总统为了体恤民情,特意给您的,不用找,”军官说着,将大子塞进老妪手里,并用力将她发抖的手合上。随后,军官站起身,道:“您这么匆忙的走,大总统非常过意不去的,您就给个面子,去道个别再走?”
汪老爷笑着说:“岂敢岂敢,大总统日理万机,怎还有空顾我等前朝公卿啊,”话音逐渐落下,他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凝固,“我们能不去吗?”
军官会心一笑,道:“当然不行,请吧,这西洋车子都为您准备好了。”
汪老爷看了看渐灰的天,说:“大总统热情相送,我也不好拒绝,不过这天色已晚,能否让我夫人携子先回家中等候,免得误了火车又挨了风寒。”
“好,您说的对,不能让夫人和少爷受罪啊。”军官示意,让几个没带枪的士兵搬着箱子,带着娘俩往府上回。
夫人牵着孩子,走三步便一回首,直到汪老爷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才紧张的不再回头。汪老爷见夫人和孩子走了,就对管家说:“家丁已驱散殆尽,去一个姓段的厨子开的京城最大的酒楼买上些温菜雅汤给夫人和孩子吃。”说完,汪老爷坐上了西洋车,军官也坐到了他的旁边,车子缓缓开动。
“咦?姓段的厨子开的京城最大的酒楼,我在京城活这么些年,姓段的厨子我都没听说过,哪来的他开的最大的酒楼啊?”丁俸看着越行越远的汽车,不解的抓着脑袋,他刚回头,想去问问夫人和孩子晚上想吃什么,却突然看到了那几个士兵!现在城里都炸开了,处处都需要治安,而那几个士兵别说枪了,连警棍都没带,连冯军官都配枪了呢,段,段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段祺瑞!”
总统府,袁世凯早已设宴等候。汪老爷和军官一前一后的径直朝大堂走去,坐在宴席中央的袁世凯见了他,一下乐开了花,说:“来来,常之啊,快坐,我们这就等你啦!”
汪常之礼貌的坐下,道:“偌大宴席只有我们三人,不太对吧?”
大总统亲自为他倒了杯酒,说:“大才之人将远行,这点牌面还是应该的。”
“哦?远行?大总统之意意蕴深远啊。”汪常之扶住袁世凯倒酒的手,道。
“哈哈哈哈,我啊,是什么都瞒不住你常之啊,”大总统放下酒壶,带着一丝笑意讲:“你有颗士子之心啊,而往往一颗士子之心就能聚起一片民心,特别是这种朝代更替的过渡期,流落民间的士子之心才最让人头疼啊。”
汪常之“噗”的一声笑了,脸上浮现出无奈,道:“大总统说的在理,我自罚一杯。”
袁世凯一把摁住他端起酒杯的手,两眼直挺挺的瞪着他说:“这杯酒,是为你践行的,你当真要走?!”
汪常之想了想,稍稍放下酒杯,说:“大总统的好意,我心领了,是我执意要走。”语罢,一口饮下了这杯酒。
“咣当”一声,大总统瘫软在座位上,哭丧着脸,紧锁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问:“清廷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忠勇?你这是愚忠!别忘了你可是个汉人!就为了报答那年载沣给你一碗饭?”
“当然不是,虽说载沣待我有知遇之恩却也让看清了清廷的腐朽,”汪常之忽然感觉胸口不对,强压了一口气,继续说:“此举,不排除我为了报答他的恩情,但也因为我看清了实质,有人享受就有人受苦,寻常百姓何日才能熬出个头啊”刚说完,汪老爷就猛朝桌上吐了一口鲜血。他抹了抹嘴角的血,颤抖且艰难的说:“你杀我,我不怪你,合情合理,依依东望是人心啊。”
看着瘫软在椅子上的尸体,袁世凯抹了把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的落下。冯军官看到此景也没去多问,因为他心里清楚,大总统杀了一个不想杀却又不得不杀的人。
汪府内堂,春景庭院图下,夫人抱着他们的独子,帮儿子理着辫子说:“娘要走啦,以后你就好好跟着你丁俸爹,要乖乖的听他的话,不要惹他生气,好好读书,将来更要像孝敬爹娘一样孝敬你干爹。”
孩子吃着糖人,疑惑的问:“娘,你为什么要走,爹爹还没回来呀,等爹爹回来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听到这,夫人把他抱的更紧了,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去门房,生起火炉,等你干爹回来,他去给你买好吃的了。”
“嗯嗯。”孩子笑嘻嘻的拿着糖人跑去门房。
府门外,几个士兵在纷纷议论:“喂,再过一个时可就到时候了,我们真要动手?那可就是两个妇孺啊!”
“废话,再不动手,你还想在这挨冻啊?”一个留着中分头八字胡的士兵说。
一个长得很像老鼠的大头兵蹲在墙根下也跟着说:“那个倒霉鬼得罪谁不好,非得罪我们大总统,不过他的老婆可真够水灵的,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不如我们嘿嘿嘿。”
“哈哈哈,说的好,这兵荒马乱的,去窑子我又舍不得那份钱,我都不知多久没尝过女人的味道了,这回好,还能尝尝这大家闺秀的味道,”一个瞎了只眼的士兵兴奋的说。
领头的队长也早就流了一地的口水,踢了那个大头兵一脚,说:“想什么呢,你们,我们是去杀人,不是去丧尽天良侮辱人,”听到队长都这么说了,众人纷纷落下失望的表情,队长看他们失望透顶的表情,不禁一笑,接着说“这不还没到杀人的时间吗,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玩玩那个骚婆娘!”
“哎,好!好!”众人齐声应到。看到意见一致,队长一脚踹开大门,却看到了正在火炉旁吃糖人的汪精政,孩子的眼里充满了懵懂和善意,还以为是兵叔叔来找他玩的,他刚起身,还没来得及问,就被那个中分头一脚踢在地上,糖人也飞出了老远,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回应他的没有爹娘的安慰,只有那几个当兵的讥讽的嘲笑。
大头兵蹲下身,揪着孩子的长辫子,骂道:“这他妈的都是民国了,你是两头蠢驴生的吧,你还留着辫子,明显是对抗革命,该打!”这时,孩子的眼睛里不再只有泪水,他抓起身边的一把碳灰,猛地攘向大头兵的脸。被碳灰伤了眼的大头兵立马发出阵阵哀嚎,他伸手就抡了孩子一记沉重的耳光,打得孩子直接翻过身去,窝在一边苦苦呜咽。
瞎眼兵见状,“呵呵呵”的笑了好一阵,骂老鼠脸连个孩子都斗不过,大头兵被伤了眼本来就气,再加上嘲笑,气得他一把将热炭炉倒在孩子身上。
孩子瞬间就像被惊了的麻雀,用尖锐的嗓音惊悚的尖叫,疯狂的抖动着自己的身体,滚烫的热碳总算被逐个弹开,可他的辫子还是被烧着了,他躺在地上疯狂的打滚想要扑灭辫子上越烧越旺的火焰。
士兵们看着被当做猴耍的孩子哈哈大笑,过了好一阵,队长停止了笑声,命令八字胡拔出袖子里藏着的匕首结果了孩子。八字胡点点头,抽出暗藏的匕首,一脸邪笑的走向孩子,并笑着说:“可怜的娃儿哦,你可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偏偏投了个还裹脚的前朝余孽的肚子里,我也算帮你了,让你早点去托生哦。”
眼看这刀尖就要戳到孩子的脖颈了,一声巨大的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天空,八字胡应声倒下,从腹部还不断的喷出鲜血。
“我看谁敢动!”段祺瑞带着部队,团团围住了他们几个,丁俸更是像打了鸡血一样慌张的抱起干儿子,用刀割断还在燃烧的辫子并低声安抚。
领头的士兵急忙上前套近乎:“哎呦,段长官,咱们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们是为大总统办事的,这是办公差呐!”
段祺瑞拿起手枪就请他吃了颗花生米,吐了口唾沫,道:“公差?我还从没见过对孩子下这么狠手的公差!你们几个王八蛋少给民国政府和大总统抹黑!”一下子死了两个人,剩下两个更是被吓得不轻,特别是他们为了奉命执行任务,连枪都没带,更是沦为釜中鱼肉啊,纵使再狠,面对枪杆子,也只能蜷缩在角落,捂着头哆嗦。
丁俸拍去了干儿子身上的土,见他也慢慢冷静下来,便匆忙问:“你娘呢?”
汪精政擦擦脸上的泪痕,说:“娘在内堂,叫我来这儿等你。”
丁俸赶紧抱起儿子冲向内堂,刚推开门,就又傻眼了,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冲着上天咆哮:“天啊!!!给善人一条活路吧!!!”儿子也哭嚎的更大声了,不断的喊着“娘!娘!”
夫人悬梁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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