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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京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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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0章 师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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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道士的位极人臣四个字一出口,蔡元长顿时觉得脑子里闹哄哄的,整个人开始有些虚飘起来,听自己的声音都仿佛是从别人口中发出的,“道长请讲。”

    张道士正色道:“忠君爱民。”

    蔡元长用指甲狠掐了自己掌心一下,强迫自己凝神,然后作若无其事状,抱拳施礼道:“多谢道长,元长谨记!”

    张道士点点头,对陆敬庭一拱手,“陆老爷,老道士告辞了!”

    “啊?这就走了?”陆敬庭一愣,“道长这是要去哪里?何日再来?”

    张道士高深莫测地摇摇头,也不回他,对蔡元长道:“蔡公子,待你位极人臣之时,老道士还会与你有一见的!”说罢,他哈哈大笑三声,道袍朝后一甩,仰着一张瘦瘦尖尖的脸自顾自飘然出门而去,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之人。

    半晌后陆夫人低声道:“这老道士,说话藏头藏尾的故弄什么玄虚!”

    陆衍也耸耸肩,不以为然。

    陆敬庭沉着脸朝夫人一挥手,“你出去!我和元长有话说!”又对侄儿道:“你也出去!”

    陆夫人与陆衍二人不情不愿正要离开,却又被陆敬庭叫住了:“道长今日的话不得泄露出去!听到没有?!”

    陆夫人与陆衍对视一眼,心中腹诽不已,口中则齐齐道:“知道啦!”

    厅内只剩下师生二人了。

    陆敬庭长舒一口气,盯着蔡元长道:“元长,道长刚才的话你都听清楚了?”

    蔡元长此时已经平静下来了,点点头,“学生听清楚了,只是……”

    一个江湖道士的话岂能当真?

    “元长,为师明白你的忧心,为师也曾为此而忧心,”陆敬庭一只手按在蔡元长肩上,一手负在背后,眼睛朝上望向虚空,叹道:“有些话为师从来没对你说过,今日便对你说了吧!这世间有些东西是天生的,不是你努力就能努力来的。就譬如我与林湘吧,为师我自恃还是有些文才的,但与林湘一比,高下立见。并非我不努力,而是我无论如何努力也达不到他那个高度。范行周和他的老师林湘是一个路子,他们是那种做什么事都易如反掌之人,这是天赐的福分,旁人羡慕不来的。而元长你,你出身平民,背后无人,为师也无力给你必要的支撑,日后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势必要步步维艰,努力再努力……林湘曾说你有州府之才,我心中始终不服气,也不接受,”他突然收回眼神,用力一拍蔡元长的肩膀,几乎是咬牙道:“我深信我的学生不止这点前程!”

    “老师!”蔡元长低呼一声,眼圈泛红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激动所致,须臾他突然长跪于地叩拜顿首,哽咽道:“元长定不负老师期望!老师放心,学生非天真之人,明白这个世间未必善待努力之人,有些人即便努力了也未必能成,但知道自己在努力,心里就有光,就有方向。”

    “好!你能这么想就对了!”陆敬庭眼睛酸涩几近泪下,他伸手将蔡元长搀扶起身,慎重道:“元长啊,为师今日要说一句不好听的,你要认真听着。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有些拧巴。日后得改!实在改不了得藏!”

    蔡元长顿时想起过往种种,心知这是老师的肺腑之言,不禁重重点头,泪流满面。

    “男儿有泪不轻弹,别哭!”陆敬庭以袖拭去蔡元长的泪水,“为师一向只教你文章,没教过你做人,也是为师的失职。今日为师便教你一句,你给我牢牢记住了!”

    蔡元长再次点头,“老师您说!”

    陆敬庭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着从未有过的幽光,“三国志中有这么一句,你该读过的: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

    蔡元长凝望着老师半晌,深深顿首道:“学生定当铭记于心!”

    陆敬庭欣慰地点点头,像是用尽了全身了力气一般对蔡元长无力地挥挥手,“你去吧,为师有些累了,想要歇一下。”

    蔡元长再拜,擦净泪水转身离去。

    蔡元长走后,陆敬庭一个人在房中歇了一整个下午,惹得陆夫人担心不已,数次三番地来探看,以为他是旧疾复发,问他却是一句话都没有。

    到了晚上,陆敬庭的精神才渐渐回复了。就寝时有妾想过来伺候,陆夫人却打发她回去了,端来一碗自己亲手熬煮的汤药给陆敬庭饮下。陆敬庭疑惑为何病好了还要服药,陆夫人也不掩饰,含笑将范行周的话转述给他听。

    陆敬庭一听初始大喜,但很快就收了笑容。

    范行周对自家有如此大恩,元长日后不要与他为难才好!正如张道士所言,范行周的才学虽胜过元长,但那性子——有些事范行周可能不愿做也不屑做,但元长会,甚至一定会。范行周,那个被林湘称呼谪仙的年轻人,陆敬庭内心是喜欢他也是感激他的,他不愿意范行周有麻烦。但显然,若是范行周日后坚持走仕途,势必要与元长有所碰撞。眼下他已经是元长心中的一根刺了。

    范行周志不在仕途?但愿张道士的话是真的!

    陆夫人见丈夫神色有些恍惚顿时有些不快道:“你是不高兴我来伺候你还是不愿意有自己的孩子?”

    “怎会呢?”陆敬庭拉过夫人的手,眼含歉意道:“我巴不得夫人马上就给我生下孩儿呢!你若是不信,我明日就把那几个偏房都送走,绝不让你不高兴。”

    陆敬庭与夫人本是年少夫妇,初始也是恩爱非常的,只是自三十五岁后,求子心切的夫人自觉生子无望,心灰意冷下对床底之事便也失去了兴致,甚至还主动帮着丈夫纳了几房妾室,夫妻之间夹杂了外人,渐渐的感情就不及从前了。

    陆夫人听丈夫说要将几房妾送走,忙道:“既已经娶了人家,再送走算什么?又不是买东西,日后谁还会再要她们?这不是害人么?”

    陆敬庭见夫人如此贤惠,心中不免感动,口中道:“夫人如此心善,老天会看在眼里的。既是如此,总要冷落她们一段时日吧,待夫人生出孩儿来再说。”

    “孩儿孩儿!”陆夫人不满地嘀咕道:“我看你的心思全用在那个蔡元长身上了,你哪里还想要自己的孩儿!我看今日张道长那位极人臣四个字没打晕元长,倒把你给打晕了!”

    “夫人这说的哪里话?我怎会不疼自己的孩儿?”陆敬庭将夫人搂抱住,手轻轻地按在她腹部,仿佛那里已经有了动静似的,低声道:“你以为位极人臣便是人生乐事?若是我自己的孩儿,我绝不让他活得如此艰难!”

    陆夫人扭转身来,诧异地看向丈夫那张在烛火下半阴半明的脸,一时竟有些陌生,“怎么说?”

    陆敬庭将手指在夫人的鼻尖上轻轻一点,故作轻松道:“仕途这一条道,可不是靠才学就能上的,更多靠的是心性与手段。我看元长心性坚韧,为人阴……”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手段他是有的,也做得出来。这一点我这个老师绝对不如他。”

    陆夫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你——若是你日后教出个祸国殃民的东西来,是要留下千古骂名的!”

    陆敬庭笑起来,“我不过只是他其中的一个老师罢了,你没听张道士说吗,他善采百家之长,日后一定会有很多个老师的,”他叹口气道:“林湘定是看穿了他才不肯收他为学生,旁的人就难说了。”

    陆夫人不解道:“既然你早看清楚了他,也明白他不会是你一个人的学生,当初为何还要辛辛苦苦教他,当他亲生儿子似的!”

    陆敬庭嘿嘿一笑,眼里露出异样的神采来,“他是我试炼的剑。我只是想用这把剑试一试,一个人活着,到底是才学要紧还是手腕要紧?我想用这把剑来试一试,当初若是我肯放弃一些东西,我是不是就能得到一些我始终未曾得到的?”

    陆夫人不认识似的看着眼前这个人,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一向无欲无求的丈夫。

    陆敬庭见到夫人的脸色,明白自己说得过多了,忙拍拍她的脸笑道:“放心好了,元长也不是什么坏人,忠君爱民四个字,我想他是能做到的。”

    陆夫人回过神来,一掌打落丈夫的手,心有余悸道:“日后你得好好提醒元长,别让他走歪路,你一向待他好,你的话他还是肯听的!”

    “谨遵夫人法旨!”陆敬庭含笑揽过夫人的肩膀,张口将蜡烛吹灭。

    随着烛火的熄灭,屋里顿时变得寂静起来,连外面的风雨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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