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马有明,那日辞别沈复等人,回到杜家河,以编筛子为生
光阴荏苒,倏忽便到了第二年的秋天
今天又是一个旭日灿烂,空气凄凉的好日子。路边山上,杏林红紫,野菊芳菲。马有明肩挑两担竹筛,低哼调,晃晃悠悠步向县城赶集。
进入西关,经过马子元家门,偶遇要去杜家河的马子元。马子元因沈复的信,特邀马有明去他家,因为集市尚早,马有明欣然应允。
“我准备到你家,把沈复的来信交给你,并捎话给董郎挺,宁王鲁鲁招我们到他麾下当兵,你看如何?”马子元一边掏信封一边说。
马子元祖籍陕西,清末同治年间,因避战乱,移家宁河。马子元读过几年私塾,见多识广,思想开明。而马有明呢,虽未进过私塾,但幼年常听母亲说书,听瞎仙唱书,所以历史掌故,古今兴衰,也略知一二,加之董郎挺等两位舅舅的熏陶,对社会的治乱颇为关心,马有明真是成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人物。
“沈团长之意,要我尽早叫上你和董郎挺去宁王鲁鲁那里找他,至于退役的子弟兵,跟我们协商之后,再到宁河召集。“马子元给马有明沏了茶之后,坐在凳子上说。
“唉,现在尕生活能过得去,再当什么兵呢,我原本一莽夫,平时胸无大志,现在过得好好的,算了,不去“马有明微笑着说,但是不去当兵的态度很坚决
“是啊,我也不想当兵了,现在儿女一大群,干什么革命,当什么兵呢一家人过上温饱生活,这是我最大的愿望不过,甘省复杂,有时风云突变的话,你我的生活也毫无保障啊听说有些军阀暗中支持土匪叛乱,大土匪蠢蠢欲动,恐怕地方又要糜烂了。唉,近几日,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马子元忽然忧心忡忡的说。
“我的老战友,我们过一日算一日,不管他,生在乱世年间,哪有长久的太平呢“马有明不以为然地说
“哎,老战友,你不知道,我的先父讲,清末洪氏反清,民初袁大头窃国政,黎元洪,冯国璋继之,北洋朝廷勾心斗角,混乱不堪;地方上,大军阀争夺地盘,斗个你死我活,饿殍载道,白骨累累,却无人问津。官府征兵征饷,老百姓不堪重负。江浙,两湖一川,百姓受害尤烈,而我们宁河偏处一隅,虽亦受征兵之苦,时有变乱,但未遭大的战乱。在老清朝,民间流传着这样两句话;‘唉,交上钱粮不怕官,孝顺父母不怕天。’对老百姓来说,政治虽腐败,终究太平社会总比战乱强;腐败可以慢慢消除,可一旦社会乱了,不可收拾矣。’马子元说着,情绪有点激动。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社会要乱,可是你我是百姓,能阻止得了吗!’马有明对当今的社会毫无信心
北房的台阶,是用青色的平石砌成,青幽幽的,整洁无瑕,一个肥乎乎的母犬,带着六个犬,懒洋洋地卧在台阶上晒太阳,个个胖墩墩的,毛色乌黑发亮,青黑色的嘴头前放着食盆,里面全是河沿面,夹杂着很多羊肉,然而它们也懒得吃。
“也是,太平年间,就是一条狗,吃住无忧,战乱年间,人倒不如狗,整天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夜无宿处,东躲西藏,“马子元的眼光也跟着马有明的脸往窗外看,颇有感触的说。
‘你先把我们的菜炒过了,你再给你哥炒不迟。’厨房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声音激烈的嘟囔道。
‘哎,老大,你清楚点,今天是我们的九月九,况且我哥来了呢,先炒我们的菜,理所当然,再不成,我把锅刷洗一遍,不就万事大吉了,干嘛你这么凶。’也就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撅着樱桃嘴,皮鞋嗒嗒嗒,踏着又快又碎的脚步,端着肉菜来到西房。
‘涵叶,你也随随你的长柜吗,别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马有明看着妹妹把菜碟子放到炕桌上,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马子元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马有明就这么一个妹妹,舍不得嫁给别人,就嫁给了老战友马子元的大儿子。马子元德高望重,虽说才到而立之年,已是儿女满堂,大儿子刚到十五,便娶了马有明的妹妹涵叶。当时,由于辈分不平,两家的亲戚朋友都来反对,但是两个老友都异口同声地解释;糜子的糜子,谷子的谷子,各按各的辈分走,没什么大不了。这门亲事,对马有明来说,妹妹有了归宿,托付给挚友,心里踏实。而对马子元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收获。结婚不到一年,两个新人的性格和生活习惯,自然不同,再说,两个家庭的理念原本不同,生活方式随之不同,为人处世,当然格格不入,两口闹点矛盾,自然也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大惊怪的。何况两人不顾亲友反对,强行联姻,这门亲事,两个老战友就格外珍惜。马有明的妹妹虽然已嫁他人,但积习难改,特别是吃肉,更是她的嗜好。而马子元的儿子则是素食主义者,加之年少气盛,不肯相让,最后马子元提出一个折中方案,即平日不吃肉,过节才吃,并且分开做饭。先做马子元的大儿子的,再做一家人的。春节等节令时,涵叶先做大家的饭,然后再做丈夫的饭。特别是新年,因为全国都在庆祝,上至朝廷,下至地方,黎民百姓,都积极准备,隆重举行。通过新年,百姓把快要遗忘了的远亲,重新热起来,把本已很亲的亲戚朋友,更加热上加热,亲上加亲;官吏互相套关系;商人通过走亲串友,扑捉商机,等等,不一而足;所以马子元对春节异乎寻常地重视;对两口的争执,从不过问。涵叶跟丈夫吵架没过多大一会,两人又嘻嘻哈哈打着玩起来。
太阳漫川了,金黄色的秋菊在阳光下鲜艳夺目。马有明起身告辞,马子元送出大门,也忙自己的生意去了。马有明来到集市上,看着一派繁盛气象,从内心里乐滋滋的,他想自己的筛子也会买个好价钱。
粮食市上,老少百姓拉着木轱辘的牛车,上面装满青稞布袋,有的装满洋芋,吆喝着叫卖。熙熙攘攘,几乎走不开路。经过牛市,土场中栽的木桩上,拴着大大的牛。驴和马,其中一个掉了门牙的牙行,一手牵着马,一手捏着一块大洋,往买马的人里硬塞,把马缰绳塞给要马的人,并且大声说;
‘几个白圆的主我能做,六个白圆我断了’。
马驹不敢走近生人,在场中乱蹦乱跳。马有明走近羊市,从藏区运来的番羊。本地羊,都膘肥体壮。而猪市呢,更是人头攒动,猪娃的喊声此起彼伏;牛车的也好,竹筐里的也罢,个个毛白肉红,格外心疼。马有明到了山货市场,青海贩子来的特别多,他的筛子果然买了个好价钱。他喜滋滋的,哼着曲往回走。
{}/ ‘其实,我们尕百姓也有错,不管哪个帮派的头子,野心再大,百姓只要不跟他们,头子都成了光杆司令,他们能成气候,兴风作浪吗?’马有明接过马子元递过来的羊角把,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
虽说马有明才二十八九岁,但对目前的生活很知足,既无官瘾,也无钱瘾,更不好色,也不想大鱼大肉的天天过,不饮酒不赌博,只想再盼几个儿女,慢悠悠地,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今天不同了,听到那些令人不快的消息,一个无意做生意,一个无心情种田。聊到天黑,马有明辞别马子元,背搭着双手往回走,心想:夏田快种上了,可秋田还没有下种,不管形势怎样,毕竟吃饭是大事。
第二天一早,马有明和妻女赶着牛车,拉着犁和籽种,到前川种麦。
不太宽的土路上,有的农民手牵着牛车,上面装满粮食,有的马车上拉着面柜和洋芋;尕毛驴的车上,拉着高高的一车被子和毛毡,还有卷成筒状的竹席。人人携儿带女,慌慌张张往宁河城方向走,似乎匪兵已经在后面赶来了。。更有甚者,仅仅赶着毛驴,驮着面粉,年轻的妻子抱着月娃,唠叨着粮食没拿呀。面柜呀。被之类,跟在赶毛驴的丈夫后面,脸露忧色;更多的是,孩子赶不上大人,或者走累了,不想走,但遭父母地斥责,于是就哭起来。马有明看着,不由心乱如麻,勉强种完路旁的地,便回家了。
阴历三月的宁河,春意萌动,处处显示着春天将喷薄而来的气势,宁静中给人以力量,给人以希望。现在,这一切在马有明心中黯然失色。他下意识地长叹一声。他没有经历过荒年,也没有经历过战乱,但自幼听爷爷奶奶滴讲述,什么吃了榆树皮造成大便秘结不通,吃老鼠,甚至煮人肉吃,土匪杀人如麻,夺人妻女,等等,所以一听到土匪反,马有明就毛骨悚然。百思不得其解,茫茫然不知所措,他认为舅舅曾经是他所在部队的长官,应该有主意,到舅舅家走一趟,向舅舅讨个注意:进城还是不进,怎么个进法?把家产全部搬进城,不可能,那么搬些什么进城呢?金银。粮食。面粉。被子。毡。竹席。斧头。镰刀牛车三头大犏牛桌凳反正很多很多,什么都舍不得抛下,常言道:搬三年家搬成一根棍,坐上三年家搬不动。马有明的舅舅在懂家场,跟马有明住的村‘马巷’,隔着一条溪水的河滩。吃过午饭,马有明便去舅舅家。他舅舅家的大门前,磐然矗立着一棵老榆树,有五六尺粗;象征着大户人家年年有余;枝条上缀满着密密麻麻的榆钱,虽未发芽,但枝繁叶茂的景象犹在目前。大门房头,正中横着一幅木匾,白底黑字:家和万事兴。门联已被风雨刷得退了红,但赵体的圆润妩媚依然存在:敦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马有明走进院中,静悄悄的,杏树已绽放着白里透红的花,而啤太果树的叶子正在发芽。北房是上房,鹌鹑亭样式,住着长辈——马有明的外公已故,唯有姥姥健在,八十余矣。屋中靠后墙正中央,放着一张笨重的紫红色八仙桌,墙上挂着一幅蓬莱山水图,两旁挂着条幅,
右联是:
福如东海水长流;
左联是:
寿比南山不老松。
马有明的姥姥坐在炕上,二舅端坐在八仙桌旁,方脸大耳,目光威严,虽然坐着,但可看出身材高大魁梧。马有明的舅母在院中来回走动,非常着急,似乎想说又不敢说。‘
‘二舅,四周八乡的百姓,都往城里跑,我们怎么办呢?’马有明问过舅母和舅舅,跟姥姥寒暄了一会,就走近二舅问道。
‘为今之计,只有进城避乱——但这么大个家,怎么个搬法呢?撇下,实在舍不得;不撇,全县近三万平民,城中如何安置,恐怕只能忍疼割爱了。有明,明天搬吧。’马有明的二舅说话,一向声如洪钟,口齿清楚,思路明晰,语气坚决。
‘我的秋田还没有种上,’马有明无奈地说。
‘算了,秋田和洋芋走着看,如形势再不紧,种也不迟。’马有明的二舅果断地说。
平日里慢悠悠的马有明,现在不能慢了,三步并成两步,走过河滩,跨过溪,回到自己家中,向妻子复述了二舅的话,女儿杏子不解地仰望着父母。
‘脸色红润,始终带着微笑的母亲,今天怎么了,满脸惊恐,是不是狼来了?’杏子这样想。
左邻有社,聚集在巷道中,议论纷纷,马有明家的两条藏獒,汪汪地向门外叫。
静静的宁河开始躁动起来。马有明平生第一个不眠之夜。终于等到天亮,开始搬家,而马有明无从下手,因为他什么也舍不得,扔掉吧,都是自己血一点汗一点挣来的啊,狠不下心。他什么都想拿,但是他舅舅说了,搬进城无处放。结果没有搬成,又耽搁了几天。姥姥和两个舅舅等不住了,派来两个自家的长工,帮他搬家。这下逼上了,马有明必须做出决定。搬,扔,搬,装了一车。
‘二老爷说,土匪来了,你们要迅速把粮食拉进城,其他东西全撇了,不然来不及了。’两个长工抢着对马有明说。
‘砰。砰-’听见枪声响,两个长工不见了人影。牛车上已装满粮食装有面粉的面柜,几袋子洋芋,大犏牛拖着老牛车,不安地站在院子里。马有明想,牛车太慢,已不能走脱,慌忙去把十几两纹银和几个袁大头埋下了,并做了记号,拉着妻子,抱着杏子,从后门逃出,没走几步,忽然想起,两条藏獒没有放脱,还拴着呢,要回去解开。妻子抱过来杏子,在墙边蹲下,马有明回到院子里,见黑色大犏牛拖着车辕,焦躁地站着。马有明先把犏牛卸下,再去解开藏獒的铁链。两条藏獒愤怒地咆哮。狂吠,跳过来,奔过去,似乎要挣脱铁链,出门去咬匪兵。越是着急,干啥越慢。费了好大劲,才解开铁绳,两条藏獒狂奔出门,他们要守卫主人的家,这是它们的职责。犏牛也奔出门去了,大概是去找草吃了。隔壁邻居的草房着火了,浓烟冲天。马有明想,跑地越快死地越早,不如回到屋里,寻一件防身兵器。马有明在炕头寻到一把马刀,出来抱上杏子,拉着妻子,不敢走大路,从懂家场河滩的白杨树林里走,奔向宁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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