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佩环群声遍过,数个将领灰白着脸冲出来,流苏冲撞窸窣作响,恍惚的青烟濄漩缭绕眼眶,卿世掀帘而入:“武陵郡因陛下金蝉脱壳一计,已保有最好,伤亡极少。军中士气大增,军士皆对下一战抱有厚望。”
古今征战,约莫不过二则,一则兵械是否精锐;二则便重在战事的谋略。这才有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类说法。
已是一瞬,卿世心中思虑万千,敛裙移步,拂袖作揖:“如颜有一计。”她颔首垂眸,听得那帝王走下阶的沉稳的脚步声,还有名贵的龙袍摩擦的窸窣声。
温和馥郁的浓淡相宜的龙涎温柔抚摸鼻尖,卿世瘦削的脸上隐约印透面前的明黄,她低垂下一双墨眸如点蘸白雪油亮生姿。谈慕笙的指尖微微拂过她的假面皮,没有任何触感,直到覆上那双微挑起的眼帘,那柔软细密的睫毛。她倏地轻闭上眼,步履一软,险些退了几步,忽的抬手紧攥住谈慕笙冰冷的手。
“说。”谈慕笙抽回手,从她另一只手上挑起茶盏,低头轻抿了一口。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卿世不着痕迹敛裙向后移了些微,清了清喉咙。久不听作答,有些迟疑抬眸,却看谈慕笙淡淡看茶盅里沉浮的茶叶,那茶香氤氲,让周遭的一切都朦胧起来,清逸温雅的茶香索索搔着鼻尖,一阵酥麻。
“清军又有一奇,叫倾军阵,阵法变幻无穷,令人捉摸不透,为天下文人墨客曰为天阵,”谈慕笙陡笑,笑声喑哑,“但朕这一战不战清军……至于你说的作鼓,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他身形一动,卿世只感一阵风,一青黑的滚筒样式的东西被掷了过来,“砰”落在地上,那筒滚了几下,便在地上展开一张硕大的泛黄的地图来,直直绵延至她棉白的绣鞋边。
“这一战……不能输……”卿世陡道,“天下人瞅着这一战甚之第一战,心怀希望之人愿赢,心有异禀腌臜之人伺机嘲讽,散布谣言。”而与众臣商议对战清军,不过是早做打算罢了。
“这一战,朕欲旁敲侧击,占领黔北。”柔腻飘忽的灯下,蒸腾的水汽伸展弥漫开,一道一道。卿世屈膝,见恢弘的豪壮河山一笔一划尽勾眼前,而黔北独踞一隅,将武陵郡与安阳极至平夷郡(如今已被北朝称作柯郡)这条线拦腰切断,竟一时形成攻破之势。她倏地轻叹:“黔北坐卧在平原,地势平坦,向前遵应郡乃坐落韫贵中原之上……”她顿住,眸光骤亮,“北戬扎军此地,首要乃是粮食问题,必是要掠夺当地百姓衣食,而即若是草木,则易火攻。即若平原,必有草地,入夜,漆黑不见五指,行军难。”
“必要点火。”他摩挲下巴,淡淡看着她。
“所以要激上一激,夜半三更点些火作弄他们才是。”
“时日周转要长,兵力马匹疲惫,怕是耐不住你这周转,”他笑了笑,凝白的指尖微转,轻轻在泛黄的地图上轻划了几下,“清军在侧,北戬势头太盛,必然骄横,此一回先漏一回马脚给他们,让他们讨些甜头。”
这甜头的分量,可要仔细掂量。
后几日祉梁军夜压青州,青州作为黔北的入口,戒备严实,大军至其城门三十里驻扎。北戬军严阵以待,士气高涨,当晚,一支千人北戬军夜发青州,攻祉梁军左首粮仓,祉梁军暗摆行阵,粮仓毗邻边陲,只有少许人守候,祉梁千余担粮食毁于一旦,北戬大胜而归,后三日北戬获闻祉梁军夜退十里,北戬将领长笑三声,即刻举兵追击。
{}/ 而如今,卿世陡地发现。这么多年,她似乎有些明白当初李天的意思了。李天一直在教她如何领会和习惯孤独。那一种孤独跨越生死,苍茫而漫长,冰冷又突兀,让她的思绪便薄,她的心尖变锋。她在卿相府的八年,和在皇宫的四年多——她原来一直在衍行孤独,那种心灵深处的淡薄。
“在想什么?”谈慕笙轻声问。
卿世一愣,沉默片刻,突地说:“一个故人。”
“恩。”他只是淡淡点了头,便再没问下去,他不关心。她坐在前面,他不关心……不觉在心中轻叹一声。
那夜卿世辗转反侧,回忆起这青州之战来。
若是当初北戬获知他们费劲心力所烧的千担粮食不过是一堆废烂草垛罢了,他们会如何想?那是祉梁军从旁边村落秘密收集的荒废的秸秆,那夜迷离的青烟,张牙舞爪的火舌,伴随着北戬人扭曲狂妄的笑脸。“盲目”,便是他们败北的祸根。
次日,祉梁大营连退十里,那地正靠岷河,不过是条宽度未二十米的水河罢了,但是重嘉帝特意制造给北戬的错觉——祉梁军正在等救急的粮草。
水路向来是运送军队物资的好行处。那一激,将北戬将领给逼急了,果如重嘉帝所料,那夜,北戬将领帅大军围攻驻扎岷河的祉梁军。只是他不知,祉梁军一分为二,一队绕行攻青州城,一队在草场夜路旁埋伏。那草场,洒下千斗从百姓那集来的五谷杂粮。北戬突起攻打之令不过半天,马匹兵士必定了无准备,怕是空腹出战,若见马匹见半路的五谷,怎能不停下填饱空腹?是军中军师测算从祉梁最近的武陵运送洢水至岷河的天数竟只需两天,北戬下险棋走夜路,点火又怕祉梁军发现,行至半路见马匹行不动才觉异怪和失策,正欲驱马回城。
半路冲出几万祉梁军,射火箭,投砖块,夜路下北戬军被冲的人仰马翻,大多数军士都被刺死或活活烧死。祉梁军收缴了马匹,将那些人捆绑一番,放在柴火上烧了。
一部分人逃回城,发现祉梁技高一筹。祉梁军早已带领些许百姓杀了北戬另外几个将领,将那青州城悄无声息攻占下来了,那一部分人也被活活砍死。
卿世当时有些困惑问谈慕笙:“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他们是北戬的百姓,若收归,岂不是放虎归山……”
“就怕他们倒打一耙。”卿世垂眸叹息。
的确如是,古今王朝败落,莫不过奸佞贼臣的通敌倒戈,心怀异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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