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边绿肥红瘦,往来花船上的红倌清倌穿戴招摇,琴声和歌声交织一片。
杜若依稀看见曾昱站在最大的那艘画舫上,眼神凶戾地盯着她。
两人现在结了死仇,互相都恨不得对方死,尤其是曾昱,唯恐被揭破毒杀嫡兄的恶事。
“挪尸烧焦”他还觉得不放心,想抓住杜若问问她“菩萨托梦”的事,究竟是信口胡说,还是知道了什么隐秘。
这次他没能把杜若坑死在报恩寺,大发雷霆,立逼着手下的恶奴另想招数,绝不能让人就这么逍遥了去。
一开始他要逼死杜若,只是为了奉承嫡母,为了圆曾家的面子,跟顽童追着踩碾蚂蚁一般,恶趣味占了七成,现在一门心思就要杜若死。
杜若的反击,在他眼里是不识抬举,不知好歹,裴大掌柜敢替外孙女出头?
活腻了!
曾昱让人买了一口黑沉沉的棺材,扔到四海布行门外,吓得往来顾客惊惶四散,生意大受影响。
裴柏舟的喘疾,有一半是心病。
杜若坐在马车里,听管家絮絮叨叨地说,心里反而安定下来。
曾昱再凶横,一时半会也捏不死她,不耗到最后,谁知道谁输谁赢?
倒是外公的喘疾,比她想象的要严重许多,几乎到了起不来床的地步。
大胤不是华夏,治病全靠“望闻问切”,针灸、烧艾、灌药汤就是全部手段,没有抗生素更没有特效药,病靠养,大病靠熬。
上元城中是有几位名医,杜若怕曾家人使坏,只让管家去焦溪镇请温子翁。
这位温大夫虽然唠叨,心眼还不错,跟外公勉强也算朋友,不至于落井下石害人。
早上马车出去,快傍黑了还不见回来,急得杜若在门外绕圈。
管家悄悄凑到她耳边:“二姑娘,温大夫已经从角门进院了……”
杜若:……?
她转身想回宅院,管家悄悄堵在门边,说温大夫吩咐了,为了不让藏在暗处的黑手起疑心,她还得继续在门外绕圈,装成急得不行的样子。
那辆派去焦溪接人的马车,去的时候一路畅通,回来的时候变故迭起,经过一个陡坡的时候,左侧车轴无故断裂,马车当场颠翻,一路滚下陡坡。
赶车的车夫有功夫傍身,只是断了一条腿,车厢却摔得面目全非,一头栽进山壁旁的沟渠里。
寒凉的河水浸漫车厢,转瞬没顶,连拉车的犍马都被坠入河中,“噗通噗通”竭力挣扎,坐在车里的人就算没被颠翻摔死,也得被活活淹死。
温子翁不知是未卜先知,还是料事如神,早早就做了防备。
裴家的马车开到他家大门外,他拎着药箱佯装出诊,在车厢里悄悄换了农户的粗布短褂,戴了斗笠,装扮成卖桑果的老农,趁人不备溜下马车,混上一辆牛车进入上元城中。
杜若不会傻到相信翻车是“意外”,曾家在报恩寺做了那么多手脚害她,都没有得逞,以他们的跋扈凶戾,必然要变本加厉。
她庆幸自己没有请上元城的大夫诊治外公,不然那病怕要越治越重。
甚至这“病”本身,都有可能跟曾家脱不了关系。
果然,温子翁进入外公的房间稍一查看,就发现屋子里的熏香被人动了手脚,额外掺了一味叫“山奈”的药材,原本也是无毒的,但跟外祖父每日要喝的药汤犯冲。
裴大掌柜积年哮喘,“泽漆”止咳是主药之一,它和“山奈”混杂会让喘疾加重。
温子翁告诫杜若:“山奈和泽漆并用,虽然有毒却需要时间渗透,再加一味分量足够的野蔷薇花粉,关闭好门窗,一柱香时间就能让你外公窒息而死。”
杜若悚然。
眼下正是野蔷薇盛开的季节,裴家的花园里就栽种不少,密密匝匝爬满篱笆花架,花朵洁白娇俏,裴家爱美的丫鬟婆子都摘来戴在发髻上。
裴柏舟窗前的花瓶里,还插着偌大一束。
杜若不动声色,把外公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喊来,问蔷薇花是谁摘的?
一个眉眼清秀的丫鬟瑟瑟缩缩站出来:“是……是奴婢,怕老爷房里的药味太浓,才去花园里采了蔷薇去味……”
“花园里那么多花,你怎么就摘了蔷薇呢?”
“是萱姨娘,她说蔷薇提神醒脑,对老爷的病有好处,让奴婢每日都剪几枝插上……”
杜若蹙眉。
外祖父身为城中富商,原配早亡又只生了一双女儿,在亲友劝说下纳过几个妾,最得宠的就是这个萱姨娘。
原本她也是好人家出身,父兄外出行商,江面上遭了匪盗尸骨无存,家产被债主和亲族哄抢,萱姨娘那时刚及笄,也被舅母卖入娼楼。
外祖父应酬生意场上的朋友,撞见她被逼迫接客。
鸨母好说歹说,她梗着脖子不理睬,还出言讥讽鸨母,被扇耳光,按在凳子上打得奄奄一息。
鸨母还扬言,要把她转卖去最下等的窑子,天天伺候一帮粗坯,看她还怎么拿乔装清高。
裴柏舟跟她的父兄做过几回生意,有几分香火情,又怜她贞烈,赎了她纳为妾室,一宠十年,锦衣玉食从无怠慢。
祖孙俩都想不通,这萱姨娘为何要致亲夫于死地?
萱姨娘自己也喊冤,说不知道野蔷薇花粉对老爷的病有碍。
管家要带人搜屋的时候,她慌了,死活拦着不让:“我的屋子,只有老爷一个男人能进,你裴升算什么东西?!”
僵持不下的时候,杜若察觉萱姨娘身边的丫鬟金串儿神色不对,居然趁着人群哄闹想要溜回房间。
有古怪!
杜若当即喊来四个精壮婆子,把萱姨娘身边的丫鬟全都拖到院子里跪着,自己提步上前审问。
萱姨娘气急,骂杜若“乡野丫头”、“不知尊卑”、“诬赖好人”。
杜若冷笑:“萱姨娘,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没错,却不是什么野丫头,正正经经是裴家的外孙女,姨娘你读得诗书,做得女红,却当不起一个‘尊’字,你有没有被诬赖,要搜过屋子才知道。”
几个婆子一拥而入,翻箱倒箧,很快搜出七八样男子用的鞋袜、香囊、玉佩。
最打眼的是一支珠钗,单只看外匣就美不胜收,通体用羊脂白玉雕琢成缠枝如意百合形状,内藏乾坤。
裴家三代富商,好东西也有不少,却没有这般炫目的珠钗,春日下流光溢彩,并蒂的两颗珍珠比鸽卵还大,其它的珍珠则矣,光耀夺人。
杜若凑近了仔细看,发现顶端两粒大珍珠上,微雕了一男一女的头像,男子丰神俊朗,女子赫然就是萱姨娘。
证据确凿。
萱姨娘还敢抵赖,哭得梨花带雨,隔着人群向裴掌柜乞援:
“老爷!老爷!是她们……她们冤枉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杜若把搜出来的鞋袜、香囊、玉佩扔到她面前,这些东西的款式、颜色浮夸花哨,不是裴掌柜这个年纪合用的。
其中一个香囊用金线绣了卍字花纹,边边角角极为用心,被搜出来的时候还躺在针线箩筐里。
杜若觉得这个花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萱姨娘一赖到底,说这些东西都是伺候她的丫鬟做的。
“金串儿年前就要出嫁,这些是她给自己备下的嫁妆。”
杜若呵呵了,这些镶金镂玉的好东西,城中千金姐的妆奁里都未必能有,金串儿一个伺候姨娘的丫鬟,她凭什么?
杜若也不急着翻脸,笑呵呵地问金串儿:“你这般大手笔,不知是嫁了个什么样的厉害婆家,给了你多少了不得的聘礼?”
金串儿怡然不惧:“回二姑娘,奴婢蒙姨娘开恩,赏了身价银子,年底就要嫁给周相公做姨娘了。”
杜若仔细打量金串儿,尖下巴,杏仁眼,身段窈窕,打扮得也妖娆,穿一件七成新的素白对襟亮缎襦裙,下摆还绣了几朵精致的银色凤尾花。
这样的衣裳她绝对置办不起,要么是婆家馈赠,要么是主子赏赐。
如果是前者,说明“周相公”对她早有私情,如果是后者,萱姨娘自己也只是个妾室,未免太大方了,令人生疑。
钱串儿的发髻上,也簪着两朵野蔷薇花。
桩桩件件的疑点都指向这主仆俩,杜若拿起那支珠钗质问萱姨娘:
“这件东西,哪儿来的?”
珍珠上有萱姨娘的微雕,她抵赖不了,忿忿承认是自己的“嫁妆”。
杜若:……?
整座裴府,谁不知道萱姨娘的出身来历?那是裴大掌柜花了三千两银子赎出来的姐儿,嫁妆?鸨母舍得给姐儿置办嫁妆?
这珠钗看着一支,起码也值千两银子,能换一座三进的大宅院。
放眼整个上元城,谁家的妾敢戴这般豪奢的首饰招摇?
事有蹊跷,萱姨娘又非寻常婢仆,杜若身为晚辈不好插手,让管家把外祖父请来。
裴柏舟喘疾缠身,喝了温子翁开的汤药,勉强能起身,听了“山奈”、“泽漆”、“野蔷薇花粉”的幺蛾子,愣怔无言。
杜若拿起从萱姨娘屋子里搜出的珠钗给他看。
“姨娘说这是她的嫁妆,外公你知道么?”
裴柏舟脸色难看,这支珠钗他没见过,却听人说起过,它不是萱姨娘的“嫁妆”,是“聘礼”,萱姨娘前任未婚夫给她的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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