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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睿阳和黄立工是发小。真正意义的发小,还穿着开裆裤就在一起玩泥巴扔石子的伙伴。不再穿着开裆裤后,刘睿阳不但是亲密无间的伙伴,还是家长嘴里的别人家孩子,实打实的学霸。这种光环在刘睿阳读研究生时达到顶峰,而彼时,黄立工正在为工作的事情沉闷挣扎。
说刘睿阳是明星般地就读研究生,一半是因为他还在大三时就被认为将是本校近十年最出色的毕业生,研究生获得本校保送资格,魏才圣教授亲自点名收他于麾下,另一半是因为他的研究生入学仪式。他是坐着轮椅入学的。
那天,黄立工推着轮椅送刘睿阳去报到,魏才圣在机械学院门口亲自迎接入校和回校的学生们,这是他保持多年的传统。看到刘睿阳坐着轮椅准时赶来,老教授快步走下来,远远的就从黄立工手中接过轮椅推手,亲自推他进去。在场的学生停下交谈和行走,转过身来安静注视着他俩。老生们都知道,魏才圣是个老派人物,就算再大的人物来临,他从来都不会走下台阶去迎接的。魏才圣推着刘睿阳进入实验大厅,学生们围了过来,爆出一阵掌声。
这个场景,一直深深烙印在黄立工的脑海里。是他害得刘睿阳住院,是他让刘睿阳失去了一年,失去了他爱的人。这种亏欠,大概无论如何都弥补不回来了。愧疚之余,又很感动,他看到了隔代机械狂人的相扶相携,薪火相传,一辈子都不会忘却。
魏老教授是什么人?他是机械狂人,这家9八5 高校的旗帜性人物,作为制造自动化所所长,会在每年开学时到学院门口亲自迎接学生,亲切勉励,而回到实验室里却是翻脸不认人,严肃乃至严苛,几乎到了不近人情。他的学生中流传着“五年魏博士”的说法,当
他的博士生,不熬个四五年,很难毕业。更有弟子怀着历尽劫波的心情创造了“魏博指数”,在校园网上流传一时。定义很简单,用了多少年在魏才圣手下博士毕业,魏博指数就是多少。魏博指数是5 的,那是正常水准。能达到3 的,就是大牛人物了,各大研究机构排队抢。当然,不少学生的魏博指数是接近无穷大的。
没办法,有资格当狂人的,都很挑剔。魏才圣尤其挑剔到近乎洁癖,他明确告知学生们,每篇博士研究生的论文,他至少要细看3 遍,不过关就重来!即使一个短短十余字的论文标题,也会在上面删删改改。难怪刘睿阳成为学校的明星研究生,本科毕业直接保研,魏老亲自点招至门下。没想到刘睿阳遭遇意外,住院了好一段时间,又花了更长时间恢复,不得不申请保留学籍,延期一年入学。魏才圣在夫人的陪伴下去医院探望,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刘睿阳躺在床上,还勉强要坐起来向自己道歉,不由动情流泪。大概也是因此,魏才圣对刘睿阳多有偏爱之情。在他人眼里,这自然是莫大的荣耀,不过刘睿阳的师
兄们可着实为他捏一把汗,他们可是知道,魏老在这方面古板得很,越是偏爱的人,要求就越是苛刻。
也许,在魏教授眼中,从小喜欢问个为什么,凡事探求个究竟的刘睿阳,是他那个年代的遗响,现在这个年代的另类。在本科时,刘睿阳就跑去找魏教授,请求跟着他泡在实验室和工厂,做试验。魏教授让学生做科研课题,从来不告诉你具体方法,让你自己去研究、思考,要求每一个思路,得至少找出十种方法,几近殚精竭虑,然后根据你提出的这种方法,来共同分析并找出几种优先方案。也因此,经常搞得学生们心惊肉跳,人仰马翻。但于刘睿阳而言,这很对脾气。魏教授给他布置的课题是管道机器人设计,城市管道清淤,难点是越障功能。主流方案有两种,坦克履带式和汽车轮式。设计得像坦克履带轮
子,用两个还是六个轮子?用履带两轮,容易侧翻,如果加大重量,增加了负重,能抗震,但在管道内行不通。履带六轮呢?容易卡住。换成汽车轮子?重心不稳,管道是圆形的,不同管道斜度还不一样,如何适配是难题。刘睿阳查阅众多国内外文献,在其他课题组已经放弃的情况下,他最终提出了新的解决方案,六个轮子,分成三组,各有不同斜度。魏教授打心眼儿欣赏刘睿阳,对他的夸奖就是一顿告诫:老师不限制你的想法,以后也不能让任何人限制你的想法,无论什么来头什么地位。但是,你自己要学会“限制”自己的想法。我不怀疑你有挑战未知的能力,从现在起,你必须下更多苦功,找到驾驭未知的方法,这样你才能创造,真正创造出前沿的东西。
刘睿阳肃然应诺。读研究生的那两年,他遵照魏才圣的期待,下了苦功夫,很快就跟着魏才圣,协助指导其他同级生的课题——这是博士生的活儿。他唯一让魏才圣生气的是,读完硕士就戛然而止,没有选择继续读博士。魏才圣经常告诫他的学生,做科学研究要耐得住寂寞,不能外面来一个“脉冲”,自己就“震荡”起来。没想到反倒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耐不住了。不过,刘睿阳是学院自动化专业有史以来第一个提前毕业的硕士生,把三年制压缩到一半。刘睿阳重新进入校园读研,比同届同学晚了一年。福祸相依,学校此年出台了一个新政策,只要修完学分,毕业论文答辩完成,可以提前申请毕业。刘睿阳
渴望出去飞翔,把错过的时光追回来,把在医院里躺着的人生给站起来。他很诚恳的对魏才圣说,老师,我想尽快投身到真正的制造里,真正去驾驭前沿的东西。在外面,我一样会以您的博士要求来要求自己,一样会交出我的博士论文。魏才圣最后还是没法理解,但是接受了。他点点头,是我说的,别让任何人限制你。
提前毕业差点儿出了意外。刘睿阳协助魏才圣做的课题,属于国家自然科研基金项目的一部分,一年半下来,发表两篇国际si 论文,每个章节都申请了专利。论文数量达标,各种实验和数据均合格,完全符合提前毕业条件。刘睿阳正开心的时候,学院领导拿着他的申请到实验室找魏才圣,在已经秃顶的头上捋着头发,问:我们学院从来没有过提前毕业的,怎么办?魏才圣轻描淡写:既然学校有这个规定,就应该允许学生去冲,至于是否冲得上来,那是学生的事情。刘睿阳正在实验室里头低头摆弄实验,听到魏教授的话,顿时心里一热。
这位学院领导出了实验室,想想不托底,这是学校第一个申请提前毕业的,新政策,新螃蟹,万一吃出岔子来,魏才圣是学校旗帜,没人敢打板子,那板子铁定落到他自己头上。他转头径直去校长室。校长兼着学术委员会主席,一听来意,心里明白了七七八八,问他:“这个学生硬性指标达到了没有?”
“达到了。”
“那就按照规定办。”
学院领导哎哎哎的点头,欲言又止,转身出去,心里盘算着怎么打个报告让学校正式批示,总之得把这口锅送出去。校长看破他的小算盘,喊住他,“既然是第一个,开个好头,从高要求。”学院领 领旨,加码,盲审。这是按博士论文来对待了。消息传到学院,前后届的同学们炸锅了,纷纷为刘睿阳打抱不平,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旦盲审,很多毕业论文其实是
过不了的,何况还要高要求按博士的来。有人怂恿刘睿阳找导师诉苦,表示这个对他不公平。魏才圣教授也是硬茬,就问了一句:“你自己有没有信心通过盲审?”
刘睿阳点头。
“那我们去盲审。”
一个正常申请变成了一场大阵仗。针对刘睿阳的盲审不是交给本校教授,而是直接交给外校,基本上按照博士毕业论文答辩架势来的。很快,学校又修改规则,加了一条,要获得提前毕业,盲审打分不得低于八0 分。要知道,前面几年的博士论文盲审,全校平均分72 分。
然后是等待。无所措力的等待最是煎熬。刘睿阳经历过这种时光,就在两年前,在病床上,在家里休养时。那种巨大的空无感,当下无所事事,未来茫茫无着。很快他就意识到必须找点事做,为了打发时间也好。他死死抓着电脑,像抓着救命稻草,在网上想尽途径找专业资料,越艰难越好,越艰难他就越能集中精神去琢磨,不再去探视心里那些茫茫空洞。刚刚分手的女友汪妙还记挂着他,不停和他联系,他坚决拒绝。汪妙没法子,就帮他找外文材料,发到他邮箱里。他从来不回邮件,但是会默默下载附件,默默地整夜看着。就这样,撑过了休学的一年时光,走了出来,变成一个更坚强,也更孤独的人;也得益于此,他的研究生生涯起点就比同学高出一大截。魏才圣是对的,他够格提前毕业,不是因为天分,而是因为有了天分还能下苦功。
有了那样的一年,等待盲审结果的这一个月就简单多了。他愈加明白魏才圣那席劝诫的话,不能让任何人限制你,不管什么来头什么地位。他深呼吸,把盲审的事情撇开一边,生活一如既往,跟踪国外最新进展,寻找自己的下一个课题方向,判断未来的事业方向,空余时间在学校bbs 的自制焊接机器人讨论区里参与讨论,那里是他的主场,那里有同道中人的热烈交流和陌生人的关怀。
盲审结果出来了,八7 分。评审教授全部给出了很高评价,一位老教授敲了敲桌面上的论文稿,这是中国工业机器人的未来希望啊。消息传到实验室,同门师兄弟围过来为他祝贺。就在魏才圣面前,这帮家伙欢欣鼓舞,无比真诚地恭喜他,创造了魏博指数的新纪录,-1 分!
毕业离校时,刘睿阳是站着走出来的,魏才圣送他到学校门口,紧紧地握手。黄立工就在一旁看着,眼里有泪花,他知道这个握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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