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被那慕容皇子劈了一刀,捅了一刀。
而在旁看戏的徐大天蓬却是丝毫不慌。
那两处伤口虽然严重,但并不足以致命。
要知道——
这位少年的父亲身上,光算致命伤口加在一起便有整整二十七处。
只要有着绝对坚毅的心,便能活。
因为没有人会轻言放弃生命。
少年真正麻烦的地方在于,他腹部的伤口到现在依然流血不止。
不过话又说回来,从古至今,哪个想要有出息的将门之后不会流血?
更何况这一位还是“帅门”。
再者那慕容垂自负要到与自己比拼内力,心脉已然受损,再刚才那重重的一摔之后更是要命。
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呢。
几十年来,这位中年胖子厮杀的场景见得多了,心也就乏了。
可每次再见,心里总归会有些不同的感受。
一人是北方五族之一,鲜卑国的五皇子。
一人是华国第一大元帅的独子。
这二位本该各自安好尽享荣华富贵的年轻人——
也是不知为何原因。
竟要这般以命相拼。
若欲建不世之功业——
那也该搏敌于沙场。
按理不该如此荒唐。
要狭路相逢分生死。
坐在地上悠哉的徐管事沉思不语,反复仔细盘桓着这其中的“门道”。
峣山一役。
西方陆沉。
流民东渡。
佛法西来。
那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的慕容垂放着积攒多年军功换来的万夫长不当——
为何偏偏要卷入这乱流?
孤身赴华国要急着投胎?
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身后密林深处,没来由突兀地响起了一首用“巴蜀腔调”吟唱的曲调——
有音色侵耳,且念念有词: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风今日吹,公子归不归?”
“青石板生青草少,青衣人踏青衣桥,轻哼金陵调。”
“谁家小女低头笑?”
……
“黄叶今日落,一岁又一殁。”
“秋风来年骇,娘子在不在?”
“黄河碧落黄叶消,黄酒枭里黄烟遥,扑嗔黄蝶娇。”
“谁家儿郎刀在鞘?”
……
听伴奏像是横笛。
太响亮又似洞箫。
闻声后现一来者。
虽用蜀音哼曲调。
开口却是帝都腔:
“羌笛何须怨杨柳,好一个谁家儿郎刀在鞘呀……”
洪音如钟。
气贯长虹。
余音绕梁。
如风鼓鼓。
同是羌人出身的徐管事听这曲调似是忆起了陈年往事。
拨动起心中一闪而逝的悲丧情绪,想要强行“无病呻吟”一下。
宝剑易锋。
人易蹉跎。
心藏意气。
酝酿良久。
对来人轻轻说了一句:
“只是这样的曲调已经打动不了我了。在元帅府杀了十年的鱼,我的心早已跟那杀鱼的刀一样冰冷了……”
那边的杨慢慢听了这句叫苦不迭。
伤口疼出天际。
被这徐大天蓬突然整出这么一句——
又想狂笑不已。
这他娘的也太非了吧!
“徐大人,你家少爷的血好像就要流干了……”
人影慢慢走出才看清楚——
那来者是一中等身材男子,着青衣短褂、麻布长裤,手拿一洞箫拄湘妃竹杖而至,竹笠遮其面目,不能相识。
“无妨。”
徐周洲神色自若,似乎猜到了对方青衣羌人的身份,莫名问了一句:
“那挨千刀的王老头儿自己怎么没来?”
那男子摘下斗笠,露出竹簪扎住的一颗青头,青头下有声传来:
“黄槐座下龙驹蟠,绿郭村中骐骥醉。我羌国桃源深处去年有’神兽’临世,老尚书大人前几日便已动身下西南了。”
黄槐座?
绿郭村?
神兽?
西南?
徐管事眉头一皱。
这老狐狸跑那南方作甚?
见对方疑心重重,那青头男子也是耐心,继续解释道:
“我古羌族的大巫师近日占卜得知南疆十万大山处,有夔牛鉴世,往可屠之。岁末将发,君当可为。”
这人一看就来自羌寨桃源——
那是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你不能指望一个每日信奉山神娘娘、树人还有石皇的虔诚信徒能有多“正常”。
徐管事不明觉厉。
你在装你的马呢?
瞎编故事谁不会?
自顾自叹了一句:
“鄙人终日疲于冗杂,不若先生于桃源植五柳之逸乐也,还请详解。”
“夔牛乃上古凶兽,非天地巨变不得出世。羯国大草原之上不断有’天降奇石’,近些年来也是传得沸沸扬扬。你我二人难得重逢休闲,如何,想不想听?”
不想!
二人尬聊半天,一如场内并不“悠哉”的二位一样“尴尬”——
慕容垂原本摔了这一跤本不以为意,岂料刚想起身,心脉却是绞痛无比。
不用细想就知道是之前与天蓬元帅对掌时受了内伤。
加之刚才“恰到好处”的摔地,更是加速了伤处的严重程度。
剧痛袭来。
全身麻痹。
一时间竟无法动弹。
躺在原地。
杨慢慢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站起了身,意识却渐渐模糊。
摇摇晃晃。
就在自以为“将死”之际——
也不知哪来一股戾气。
往奄奄一息的慕容垂方向走去。
越来越近。
想要同归于尽。
廿步。
十步。
五步。
“哐当”——
也是轰然倒地。
地上二人就这样两眼“含情脉脉”地对视着。
看样子徐大天蓬是不打算出手了。
这样也好。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他们在等。
等对手先晕过去。
然后将对方了结。
虽然旁人看来——
这很空洞。
也难以理解。
但是此刻二人都是身负重伤,在生死边缘挣扎。
谁挺过去了谁就是胜者。
换句话说——
只有活着才能“补刀”。
尬望。
缓气。
僵持。
煎熬。
……
华都皇城。东宫第一正殿,明德殿。
已年满十一岁的太子殿下从崇文馆俢完功课,匆匆赶来。
殿内候有一状貌古野的威猛男子。
丰颐蹙额,深目大鼻,或巨颡槁项,黝然若夷獠异类,见者莫不骇瞩。
正是位列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秦汉。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御史大人快快免礼。”
小太子一屁股麻溜坐下,再啜一口下人递来的茗茶,那“老道”的模样哪里像个十一岁的孩子,微笑说道:
“要秦御史百忙之中来为本宫答疑解难,实在是为难大人了。”
“微臣惶恐,殿下哪里话。”
“先前一问还请先生指教。”
“微臣不敢。殿下若是想问时下五族,臣斗胆知无不言:自前朝夏国最后一位国君淳维氏的后裔北入草原之后,草原各族便不断吸收着我华朝文化,近百年来更是有匈奴、鲜卑、羯族、氐族,羌族五大胡族崛起。”
小太子听得认真。
不小心问了一个暴露年纪的生嫩问题:
“五胡之中,当以谁为首?”
秦汉面无表情,思忖片刻,从容答道:
“回殿下,应是北匈奴。”
“哦?北匈奴?匈奴还有南北一说?”
“殿下有所不知,匈奴屡犯我大华边境,二十余年前在大元帅的讨伐下一分为二,不久后由北匈奴作大,不仅打散了南匈奴冒顿单于的十万精骑,还一举攻破了羯国国都。”
太子起身,示意秦汉跟自己去嘉德殿后花园的人工湖泊“东宫湖”,钓鱼。
那御史大夫并未推辞。
二人边走边说。
“原来如此,那么又为何说是以北匈奴为首嘞?”
御史大夫一拱手,答:
“当下北匈奴阿提拉单于打散南匈奴冒顿单于的十万精骑、攻破羯国国都后,还吞并了遏罗、大月氏、楼兰等各国大片领土,随后更是一路西进,将西方的蛮族逼赶至加玛帝国,可谓所向披靡、风头一时无双,当为五胡之首。”
这些时事,果然是书上翻不到的啊。
太子来了兴趣,继续问道:
“本宫听民间有传言,说羯国的大酋帅石勒曾在我华朝当过奴隶,本人目不识丁却是独醉心于文庙夫子圣学,这些年行军打仗之中皆是十年如一日地听一书生读书,颇有’手不释卷’、’废寝忘食’的味道。”
“正是如此,据微臣所知,氐族的豪帅苻坚,也是我大华文庙夫子圣学的崇信者,照上稷学宫和翰林院的说法,这位氐族首领周孔之学的造诣,十分高深。”
小太子嘀咕:
“你说啊,这些胡人统帅打仗就打仗呗,咋还学我华国的稚童一般读起了书嘞?”
秦大人默不作声。
你他娘的不是稚童?
“那羯人家破人亡,岂不是很悲惨?为何父皇如此看重石勒此人呢?”
“这……”
与天家小孩相处久了,把握分寸也就熟练了——
御史大夫不能说得太深,也不能说得太浅惹怒这位年纪尚小脾气却大的储君。
又经一番思考后,只适当回答道:
“羯族石勒当下投靠了南匈奴冒顿单于麾下,此人由于骁勇善战,助南匈奴抵御了北匈奴盖世铁骑西进前最后一波冲击,甚至一度被册封为赵王,私下却与氐族苻坚相交甚好,诡秘的是,冒顿单于对此竟不以为然。”
这位小太子心知肚明的是,冒顿单于所在的南匈奴部落与那氐族符坚本是世仇。
而小太子不知道的是,羯族之雄石勒已照那书生意思,仿古华国的天心夫子营设下“君子营”,用意有三:
一为’广招贤士’可继续学习我华朝儒家思想,二为示好氐族苻坚的同时也在试探冒顿单于的底线。
三可借峣山一役后的流民之乱,吸纳大量逃难东边的西方“皇家”世族,随后便能趁机作乱无中生有地挑起西方“皇家”世族与陛下正宗皇室之间的矛盾。
其中种种——
错综复杂。
千变万化。
我他娘的怎么跟这个小屁孩解释嘞?
太子童言无忌,开口道:
“哦,原来是个颇有城府的心机男啊……”
“……”
“哦对了,那慕容瀚?”
小太子刚接到一则小道消息,说是华翠山发现慕容垂与夏部书令史杨慢慢——
打架斗殴。
不成体统。
“有上将军那边传信,慕容瀚此刻孤身一人护在鲜卑后燕城,确认无疑。”
“那传说中的慕容家武功第一人,竟然没有为自己的亲子侄来护道?”
小太子神色盎然,继续说道:
“所以说慕容垂这小子,还真是火中取栗以身犯险,孤身来赴我华国啊……”
这他娘的也太帅了吧!
“正是。”
秦汉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
……
五步一楼,十步一,“九勾十折”之后——
二人终是临湖前。
上了一叶小扁舟。
小太子雅致勃勃。
正所谓——
“一蒿一橹一叶舟。”
“一丈长竿一寸钩。”
“一拍一呼复一笑。”
“一人独占一江秋。”
垂钓。
需意境。
钓鱼可以。
天下亦如此。
我亦无争天亦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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