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这位大叔并不太愿意与何生提起村子的事情。
不过当他垂下头,看到手里的肉干时,咬了咬牙,还是与何生讲起了始末。
这个村子名江诸村,与咸阳城最为靠近,往日皆以渔业或替人打捞为生计。
大秦国都城主要的水路,来往的商船自然是络绎不绝,时常也会发生翻船的事故。每当这个时候,依江而生的江堵村村民便是最理想的水鬼。
替倾覆的商船打捞货物,也成了江堵村最大经济来源。在闲时村民也会捕鱼填补生计。
虽然生活并不如意,风险也极高,可好歹也是活命的生计。
然,数年前一切都被改变了。
数年前,太子赢麟率众巡江,却遇暴风雨无奈落脚江堵村。
天有不测风,不过仅是一件小事,却让江堵村的百姓民不聊生。
离开江堵村后的赢麟雷霆大怒,将行渠县的县令给招进宫,劈头便是一顿大骂。
原来是赢麟认为,江堵村位于咸阳城的周边,平日官政百姓多有路过江堵村。而且也会有一些他国使臣来大秦,难免也得路过江堵村。
说白了,赢麟是认为,江堵村身为大秦都城的门面,却穷的一踏糊涂,房屋破烂,百姓褴褛,着实丢了大秦国的脸面。
于是行渠县的县令当场就被罢官拘拿。
而后赢麟让宗仁府迅速派遣有能力的官员顶替行渠县令一职,尽快让江堵村村民富裕起来。
赢麟本意是好的,奈何事情却未必如他所想。
新上任的县令立即就对江堵村进行了大改革。
想要让一个村子迅速富庶起来,这县令倒也想出了个好计策。那便是招商,引一群有贵族进来,有了贵族江堵村自然也就富裕起来了。
事实确实如此,仅仅数年时间,江堵村富裕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咸阳城许多地方。
可代价却是偷桃换李,那些前来江堵村的贵族将当地百姓所有土地,所有房屋尽数收购。
当然,他们的收购都以赊帐为主,让当地百姓为他们修建别院。
在过去的数年里,江堵村的百姓给了屋,给了地,甚至出力为那些贵族修筑别院。可到头来却是一分钱也没能拿到。
更让当地百姓绝望的是,那行渠县县令,也就是想出偷桃换李计策的县令大人。借此机会升官发财,早已不管行渠县的事务了。
而去寻找行渠县的其他官员,却皆推脱不知晓此事,或干脆直言,行渠县的新县令还没未上任,此事他们管不了。
想要越级上告,奈何有去无回。越级上告,先得留下半条命。
本就饿的只剩下半条命的百姓,哪能挨得起那五十法棍。
多有被活活打死之人。
如今,原江堵村的村民皆被驱赶到了江堵村西面,为那些贵族修建狩猎场。
事情到了这一步,那些贵族们也不再隐藏獠牙。百姓为他们修建狩猎场,每日每人可领一餐饭。
如眼前这位大叔,原一家老少有七口,每日每人一餐,问题是他们家的劳动力仅有他和妻子两人。
光凭两人一餐的口粮,如何养得起一家七口一日三餐。
结果,大叔的双亲皆被饿死,其妻咽不下这口气,上郡城告状被活活打死。留下大叔一人,凭一己之力要养活三个子女和他本人,处境就更显不堪。
原本还算健硕的身体,被生生熬成了五六旬的老翁。
再也无力养活三个子女,他才想到要来找李府讨债。却不料,欠债的才是大爷。
“大叔,你们既是水鬼,又有捕鱼的家伙?为何要听从他们的吩咐?”何生默默的听着,面无表情,心里却越发感到无力。
事情若真如这位大叔所言,那也还好办,可整件事情怕是出入极大。
首先,太子赢麟怎么会遇上暴风雨的。要知道单是太子本人就绝非普通人,他身边更不会缺少神通广大之辈。
区区暴风雨,如何能迫使太子屈尊来到江堵村这么一个脏乱差的村落。
其次,太子雷霆大怒拘拿旧县令,再到新县令上任,并且让江堵村改头换面,区区数年时间,这办事效率也未免太高了。
再者,一个县令如何招来这么一大群贵族。而且他们敢在咸阳城的眼皮底下,如此明目张胆,这背后难道真仅是弱肉强食?
最主要的还是,那些贵族为何会蜂拥到此?一处行宫别院,貌似犯不着将一个村子赶尽杀绝。
还有,狩猎场的事情也甚是蹊跷。
贵族多为儒士或术士,再不济也得是武者出身,战场才是他们的狩猎场。
“唉,哪还有啊,连昔日的码头都成这副模样了。就更别提捕鱼的家伙事。”大叔唉叹着看向了停靠有花船的码头说道。
何生闻言也顺着目光看去,仅是一眼他便了然。
并不是鱼舟被改成了花船,而是那些贵族压根就没想过让江堵村的百姓有活路。
“大叔,告诉你一件好消息,咱们行渠县的新县令马上要任了,你们可以去他那告状,不用再挨那五十法棍。”何生笑道。
“当真?”大叔闻言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他不信,并不是不相信新县令上任,而是他不相信新县令会为他们主持公道。
“当真。”何生依旧笑道,语气轻松,却是不容置疑。
其实他心里却是万般无奈。
摆明着,整件事情与宗仁府甚至是太子有关系。
他一个小小县令,如何管得了这种事情。
就算他能告到秦王处,秦王也会交由太子来处置,最终结果是,事情还得由宗仁府来拍案。
无非是给宗仁府说句:“下跪小史,何事要状告本官啊。”这么一句话的机会。
到头来,不止帮不了江堵村的百姓,恐怕连他何生也得搭进去。
届时杨于天亲至都未必救得了他。
何生甚是后悔,早知会遇上这种事情,他就不该玩什么微服私访。
世上本无事,何处惹尘埃。
偏偏他还不能装作没有看见,这将对他的意境,有极大负面的影响。
儒者本就该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若遇事便躲,谈何悟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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