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民医院到了，市人民医院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嗤——
随着一声气响，车门匡然打开，乘客像被挤压的豆沙包陷，鱼贯而出。
淡是被撞出车厢的，后边是个体格庞大的胖子，一身膘肉不逊于初见沐秋水时的壮阔，笃实的大肚子拍着嗙嗙作响。
扶着站台的广告牌，淡看着那个胖子喜不自胜奔向医院，欣喜中又掺杂着初学者手无举措的迷茫。
胖子跑的不快，几步就气喘吁吁，却犹是马不停蹄往医院跑着去。
淡跟在他后边，饶有兴致看着他连蹦带跳的喘息，手里大命不死身骨依旧硬朗的相机快门不断。
胖子一路飞奔钻进妇产科的人群中，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淡颇是遗憾叹了气，转身往电梯走去。
上去五楼，四下颇是安静，走廊上稀稀拉拉走着几个家属，护士坐在护士台后各自忙碌。
推开温思琪所在病房，入目是一出岁月静好。
温思琪拉着椅子坐在床边远目眺望，一袭长发高高挽在脑后，嘴角弯着一抹轻笑。
淡登时就愣了。
这反应，似乎……不对啊？
不说行尸走肉的绝望，连一点愁都没有是不是不太对？
淡忍不住好奇，唤了声：“班长。”
轻轻浅浅，似轻风走耳，煞是爽然。
温思琪悠然回头，盈盈美目笑意甚然，“淡同学来啦！”
熟稔的口吻不见平日里的渺茫，却让淡茫了神思。
“知道淡同学一定会来，就一直念叨着，果不其然，你来了。”温思琪心有灵犀般，笑着恍恍手中物。
是手机，屏幕还亮着，映着一张侧脸。
淡走进一看，不正是自己嘛。
杵着脑袋，对窗游神。
“当时正打算找淡同学讨作业，不曾想看到这番美景，索性就拍下来以作纪念。”温思琪言笑说，又做惋惜道：“如此昳丽之貌，可惜只能一人常见，着实叫人嫉羡呢。”
有吗？
淡摸摸脸，不尽为然，真要像温思琪说的那样，她可能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心下默笑，遂道：“班长也很美。”
“不不不，我的美不过是鹤立鸡群，矮个子里挑高个，比不上淡同学这般宛若天造地设。”
“班长是用错词了吧，哪有人的样子是用天造地设形容的。”淡笑笑，心里也不大在意。
温思琪不然，摇着头说：“我没有用错，淡同学的美必须得用这个词形容，余者要么不恰，要么不尽，唯有这词最为贴切。”
温思琪总能信手捏来淡辩驳不了的话，知道自己说不过她，索性便不再接这个话题。
略作思忖，道了句老生常谈的关心，“班长没事吧？”
话一出口，淡又觉得不好，抿嘴苦思措词。
温思琪见状，抬手轻抚淡一侧脸，微微笑道：“有淡同学诚心实意护我左右，我怎会有事，不然岂不白白糟蹋淡同学的一片赤诚之心。”
“真没事？”
双眉紧拢，看去的目光仍不放心。
“真没事~”温思琪浅浅一笑，“昨晚医生替我都检查过了，身体上一切安好，精神上我也不是那些必须依附他人才能生活的菟丝花女子。不过被人玩弄一回，而这也因我自己对爱情太过盲目，亦太过渴望脱离父母执掌，这才为他花言巧语得逞，作践了自己。”
“人不自重，斯招侮矣；人不自强，斯招辱矣。造成如此恶果，是我自己应得的报应，是以没必要一副怨天尤人之相，既有仇怨，报便是，何必折腾自己。”
窗外阳光明媚，刺眼的光芒仿佛在它之下一切魍魉无所遁形，淡淡光辉落在温思琪脸上，恍恍惚惚，眼前的笑容变得扭曲。
淡慌忙眨眨眼，眼前笑容温婉静雅，好似刚才的狰狞只是错觉。
但脑海中那样的清晰又在告诉她不是错觉。
心底顿时有些沉闷。
察觉心理的不对，淡长长吸了口气，又将它缓缓吐出，定神不再细想。
温思琪看着她，轻轻笑了，瞬即又别开目光兀自说道：“但因一点小小挫折便去憎恨生长的环境，咒怨过去不顺的人生，一味沉溺于此只会为生命所厌恶，也便再也见不到美好的将来，我可不喜欢这般堕落的自己，而况……”
她顿了话，低下头抚着自己的小腹，嘴边笑容轻敛，却是温柔，“我还有人需要……这孩子也是个倔强的主，为我这般折腾也不肯离去，她都如此，我这做母亲的又怎能软弱。”
淡随她的动作看去，许是刚才的恍惚还在，温思琪的肚子看起来似乎比昨天还大了些。
眨眨眼，肚子还是看到的那样大，没有变化，淡也不多想，转而看向温思琪的脸，愣了神。
嘴角的温柔万分熟悉，来之前它刚在眼前微笑过，却比现在多了欲言又止的愁虑。
想起出门前的淳淳叮嘱，回首瞥见的失落。
需要……
会需要吗？
淡连忙别开视线，有些慌乱，有些狼狈。
“淡同学……淡同学？”
“啊？！怎么了班长。”
淡恍然回过神，匆忙敛起心思。
“这话该是我问淡同学才对。”温思琪稍作停顿，试问道：“是有心事？”
淡下意识张嘴就要脱口而出，突然又沉默，偷偷攥着校服一角，看着温思琪眼里的温柔，摇摇头。
“没，没什么事，就是昨晚作业写的太迟，睡的晚了些，所以没什么精神而已，没事。”
温思琪细细端详着淡，后者也不逃避，笑意相迎。
少顷，便听温思琪道：“原来如此，昨天的作业确实多了些，叫人头疼。”
“幸在，我不用再为此头疼。”温思琪欣然一副解脱样。
看着温思琪的模样，淡隐约猜到她的意思，但又对自己的猜想不敢定论，便问：“班长的意思是……你要休学？”
“不是休学，是退学。”温思琪盈然笑道，“明天，姑姑就会去学校提交辞呈，同时会替我向学校申请退学，之后我便会离开南城。”
淡心下一紧，忙问：“为什么要离开南城？”
“我若继续呆在这，只会给我那对爱面子的父母招闲话，徒惹他们不快，这座城市也已经不值得我留。”温思琪撑着扶手从椅上站起，随后便拉着淡站到床边，抬手往院门口方向轻轻一指，“这座城市还有一个想对我的孩子行凶的刽子手，我若不远远的走，他便会随时随地跟在我身边阴魂不散。”
医院门口车子、人流进进出出，院外靠院的马路边出租车排成一条长龙，马路上车水马龙不间断。
温思琪指的角度似乎是在马路对面，对面是一家停车场，因为就对医院，这家停车场的生意十分红火。
停车场外有一处公交停靠站，停靠站前停着一辆开双闪的黑色轿车。轿车看不清牌号，但车型煞是眼熟。
“肖烨他来过了？”
“没有，他也不会来，堂堂天之骄子哪需要自己动手，下边有的是人会跑腿。”温思琪面露讥讽，“不过，他着实太嫩了，遣了个不转脑子的莽夫，也不叮嘱他该怎么做，只会咋咋呼呼闯别人病房狐假虎威，却是狼狈而逃，换做别人，怕是早早便借刀杀人，花钱买命。”
熟观各台八点档，耳详数十伦理剧的淡轻而易举就听懂了温思琪的意思。
不说混混、见钱眼开的，不论哪个职业都藏有几颗老鼠屎，肖家有钱，随随便便花点钱，就能买到一把趁手的刀，还能不惹自己一身骚，多好的方法，偏偏肖烨没有。
收回远望的视线，淡敛了心思问道：“班长打算去哪？”
“出国，不过在此之前会去一趟北都休养一阵。”
“出国？”
“嗯，我准备跟姑姑定居国外，毕竟在国内不论多远都有概率遇见熟人，相见未免尴尬，索性就远去他国，如此再相遇的机会便不比国内，我所认识的人中，能出国的人更是寥寥。”
“就……班长和温老师？”淡想到了林奕，那个执着不放的傻老师。
“这个嘛……还得看姑姑给不给力。”温思琪一脸促狭眨眨眼。
淡听的有些糊涂，转念一想遂又恍然，看温思琪笑意盈然的样子，显然无需她多虑。
放下对林奕的操心，淡又问，“班长有想好去哪个国家吗？”
“暂时定去南欧，姑姑大学时期的一个舍友是爱琴海那的居民，因父母工作调动，初中时期便是在国内生活，大学毕业时方回去故乡，但一直没和姑姑断掉联系，也一直希望姑姑能去她那做客，我们便想着先去那住一段时间，若合适，就在那定居下来。”
“什么时候过去。”
“大抵要再过几个月，一则办理护照和签证各需时间，二则我腹中孩子尚不稳定，暂坐不得飞机，我会先去北都生活一段时间。”
“需要我帮忙吗？或者哪里我能……”
话未说完，剩下的话便被温思琪以指腹堵在最后。
“不用担心，我已经找到人选，并且是条地头蛇。”温思琪坏笑说。
听到温思琪的话，淡心里微微有些失落，很快，便又打起精神道：“是阿水？”
“嗯，就是秋水。”温思琪连忙敛了眼中意味深长的探究，“秋水的家境究竟如何我不是特别清楚，但可以知道肖烨的手再长也不敢伸到她家去。”
“是吗……”
淡低喃了声，便不再语，看着窗外又不知道往哪游神去了。
温思琪也不出声打搅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观察起淡的一举一动。
房间里登时安静下来，直到负责温思琪的护士到来才将安静打破。
“你怎么还坐着？赶紧回床上躺着去，再这么坐下去就别怪阿姨说些不吉利的。”护士一见到温思琪还坐着，就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育。
温思琪也不恼，笑意盈盈一面由着护士谆谆告诫，一面拉着淡回到病床躺下。
“这是……你同学？”
因为温思琪的举动，护士看到了被自己忽视的淡，脸色登时就怪了。
“是我朋友，很重要的朋友，特地来探望我。”
温思琪说时，笑容更比先前粲然。
护士打量了会淡，便不再多看，专心做着手头工作。完了，她还特地叮嘱一番这才离开病房。
淡也由此回过神，有一丝欢喜，也有一丝南辕北辙的低落。
“班长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兴许会回来，兴许就不回来了。这座城市值得我珍惜的便只有姑姑、林姨和淡同学，余者可有可无吧，毕竟再没有谁会像淡同学一样会为一句戏言就傻乎乎跑来救我。”
温思琪戏谑地笑着，她笑得很开心，淡却笑不出来，双唇微微蠕动，碰了碰道：“我还可以再见到班长吗？”
“噗哧——淡同学想什么呢，又不是生死永别，自然是能再见到。”温思琪莞尔失笑，“虽然我不一定再回来，但淡同学可以来找我，只要淡同学的手机号不换，待我去了国外后，我会第一时间将我新的联系方式发送到淡同学手中，若哪天淡同学出来游玩，也可到我那歇歇脚小住几日，而我也将扫榻相迎。”
“会的，一定会去的。”淡郑重应诺。
这话倒也不是敷衍，她早想着去外边的世界看看。
随后，两人又说了些话，没多久陪护阿姨带着午饭来了，淡看了眼时间，就快十二点，便起身告辞。
“班长，我先走了，放学后我再来看你。”
温思琪闻言，颇是诧异，“淡同学不回家静养？”
就昨晚的惊险，按温思琪所想再怎么不在意也该在家静养一天，而不是急急忙忙就往学校跑，以淡在学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出勤率看，也用不着这么急，除非……
温思琪遂想到刚才看到的犹豫，便仔细看着淡的情绪变化。
果不其然，她看到淡眼神飘忽的逃避。
“不用，休息了一早上已经没事了，在家又找不到事，就想去学校听听课，还能巩固下知识。”
“说的也是呢，都高三了确实不能懈怠。”温思琪顺着淡搭建的台阶顺势而下，眼里的清明却不似她口中说的那般。
“既如此，淡同学就快些去学校吧，不过路上记得注意安全。”
“嗯，我会的，班长再见。”
“再见，淡同学。”
话落，温思琪便见淡匆匆往门口逃去。
刚听到开门声，便又见到淡折返，正疑惑，就听淡道：“对了班长，昨晚的事……”
淡将昨晚看见赵穆的事告诉了温思琪，并将录制下的视频拉到赵穆那一段和今早打印出的几张照片递向温思琪。
“赵穆啊……他会出现在那我到不奇怪，毕竟他是看着我出来。”温思琪瞥了眼视频，便不再过看，也没有去接照片。
看温思琪浑不在意的样子淡有些替她担心，“班长不怕他到处乱说吗、”
温思琪却笑道：“怕也没用啊，我不是他舌根，管不住他怎的笑话我。再者，反正我也不再回去，留在那的名声好坏如何也无法再影响到我，与其操心别人口中无所谓的清白，徒增烦恼，不若随他们去。”
温思琪望向窗外，口中娓娓低念：“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留无意，漫随天外卷舒……
真是令人神往的意境呢。
真的是这样吗？
淡看着温思琪别像窗外的侧脸不敢苟同，分明没有说的那么不在意。
“班长，我先走了，再见。”将照片放回书包，淡再次道别。
“还有……谢谢。”
房门咔的一声被带上，温思琪回过头，看着门口的方向却是笑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啊，的同学……”
“还有，对不起，我骗了你……”
笑着，笑着，嘴角多了一丝厌恶，转而平静地拿过柜子上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