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庭占地面积很大,有三分之二都是林区,一到夏季晚上就容易招蚊子,饶是水庭做了许多驱蚊措施,也很少有客人喜欢在夏季晚在水庭的园林中闲逛。
今天的水庭前庭又为肖家整个包下,除了工作人员和入住旅客就只有肖家请的客人,现在宴会尚未结束,整个酒店外几乎不见人,更别提通往酒店侧门的小路,除了淡与浑浑噩噩的温思琪外,就只有被夹在中间走的保镖。
淡不确定肖烨让保镖要做的是用哪一种方式,但可以确定是要弄掉温思琪肚子里的孩子。
让一个人流产都有什么方法?
很多吧,八点档的电视剧里常有这样的片段,随便一个推手都可能导致流产,前几天不是差点就出事了吗。
淡跟在保镖先生身旁,仰头看着对方的下颌。
严丽在当沐秋水的人型沙袋时提起过不少可以瞬间致人昏厥的部位,下颌是其中之一,只要力道够,拳头打在下颌的时候,颅骨与大脑的强烈碰撞会产生震荡,会让一个人在瞬间昏厥,但不至死。
淡看看自己手里唯一的武器,沐秋水送的生日礼物,数码单反。
这个块头大,也够硬,一相机往脑袋拍下去,指不定得破瓜,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让一个人昏过去。
正想着,保镖加快了步子朝温思琪走去。
眼看对方抬起的右手就要落在温思琪背上,淡三步并两步快跑前,拿着相机的手狠狠朝保镖脑勺拍去。
“嘶——!”
保镖吃痛,本能地弓着身一脚向后踹来,却踢了个空。
怒而转身,毫无防备的下巴暴露在相机攻击的路线尽头,保镖眼前一黑,两腿登时失去撑力,直直向前倾去。
看起来不是个专业的家伙。
淡一把接住向前倒去的保镖,将他拖拽到一旁的树下靠着,又伸去手在对方脑勺摸了摸,有一块小包,不过没有开颅的危险,鼻孔下也还透着气。
狠狠松了口气,小声的对保镖道了声歉,便起身踩着混乱的步子去找温思琪。
这块区域叠石成山、林木葱翠,岔口又纷多,很容易一个不留神就丢了人。
此时天色又暗,草木上挂的彩灯光线又不明,淡只能凭借自己的感觉去分辨温思琪所在。
树荫遮掩了月光,为黑暗吞噬的羊肠小道寂静无声,依稀听得远处觥筹交错的喧嚣与疾驰的轰鸣,踩下的脚步失魂落魄。
什么是绝望?
以前温思琪并不理解这个词的深意,有着向往、有着渴望的她,每一天都对明天充满希望,哪怕今天又挨了父亲不明不白的叱喝,母亲自诩正确的否定,心底的向往依然为她注满对新一天的憧憬的活力,她只能从书本的文字,从电视中的片段去思考绝望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什么是绝望?
孤立无助的时候,被信任背叛的时候,为至亲至爱肆意贬低辱骂的时候,当坚持的一切都只是个笑话的时候,当所有希望都无法感受的时候。
这就是绝望。
现在,温思琪觉得自己已经感受到绝望的冰山一角。
然而,仅仅就这不起眼的一角,让她连恐惧的资格都无法拥有,笼罩的黑暗吞噬所有情绪,她找不到宣泄的口子,也找不到离开的方向,只能一步一步机械的踩着脚下看不见、漫无终点的路往前走。
谁来……救救我……
安静的风,寂静的小路,无人。
兀地,视野瞧见不远处的一丝光亮。
有光!
欣喜的脚步跌跌撞撞朝着光线小跑去。
温思琪看着头顶刺眼的白光,伸去手,渐渐垂下了欣喜的嘴角。
冷的,没有热度。
七月见底的夜晚很闷热,吹来的风都夹着一股热气,温思琪却感觉不到温度的热情,只觉得浑身发凉。
“小姑娘,你没事吧?”
疑惑的询问从旁传来,有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声音并不洪亮,疾驶过的机轮的轰鸣轻易盖过他大半字音。
温思琪朝着声音来向缓缓转过头看去,站在岗台上值班的保安远远看着她,那种见怪不怪的淡漠让温思琪冷不丁发颤。
恍惚中,温思琪好似看到保安微驼的背后几根泛着冷光的银线,银线很长,直通霄。
瞳孔猛地一怔,脚步迈开凌乱的步子,在保安古怪地眼神注视中,温思琪不吵不闹踉跄着跑开。
马路很宽、很长,排排路灯照不到尽头。
温思琪扶着一根路灯杆,咬牙粗喘着气,汗水有的顺着脸颊滑下,有的刚冒出来就散了温度,散发的热气更近一步抽去体内热气。
小腹隐隐发胀,有些难受。
温思琪扶着小腹,有点想哭,她试着咧开嘴,想放肆发泄一回,哪怕哭的难看被人嘲笑也无所谓。
酝酿了会,温思琪感觉到鼻子里的酸涩,感觉到气息的拥堵,也能清晰的感觉到眼眶里滚烫的湿润,条件都具备了,就差眼泪鼻涕一起下来。
可是,温思琪发现自己哭不出来,眼泪被堵在眼眶里,堵塞的鼻子喷不出粘稠的鼻涕,不论她怎么吸气、呼气,都无法痛快的哭出来,好像宣泄的口子依然被黑暗笼罩,她看不见,碰不着,只能同一具木偶一般机械的搬弄着丰富的面部表情。
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吊坠因为身子的弯曲在半空摇摆。
温思琪以手掌托着吊坠,吊坠中心镶嵌着一颗以不知名材质打造的蓝宝石,中心色泽似深海一般暗沉。
肖烨说这颗宝石的颜色代表他对自己的爱,像湛蓝的海面一样纯粹,像无尽的深海一般深沉。
“确是纯粹,玩玩罢了,真是深沉,叫人惶恐。”
“可笑你痴心托付,怎想是有眼无珠,好笑,好笑!呵呵……呵呵……”
干乏而古怪的笑声从温思琪的喉咙中发出,散在安静的路上煞是瘆人。
温思琪看着静躺在掌中的吊坠,嘲讽的笑着,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也没有痛哭流涕的心碎,很安静的冷冷笑着。
“真好笑……我讨厌……这样冷静的你……”
说罢,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便放下吊坠,抚着小腹,继续咬着牙往前跌撞。
前方不远是一个十字路口。
“往……往那边、边去了……”
保安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颤着手指往身后方向指去。
淡朝他所指看去,视野中有明有暗,隐约看到一个踉跄的人影。
“谢谢您。”
话音未落,她便快步朝着人影奔去。
看着眼前的人从自己面前离开,保安大口吐着长气,抬手一摸脑袋,赫然发现脑门上沾着一点凉意。
猛然回头,光暗交错的视野中,只有远处一个踏上十字路口的身影。
脸色唰的泛白。
……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这不就回去的路上嘛,催什么催!”
“好了,不跟你废话,老娘开车呢,出了事你赔钱啊!”
女人没好气地挂了电话,口中仍在不满地小声骂咧。
女人瞥了眼前方,一条大路通到底,上涌的脾气朝脚底蜂拥涌去。
排气管的尾气哄地一下将车子迅速推出一段长距。
车身破开的风从敞开的车窗外涌进,吹起女人披散的大波浪,风驰电挚的痛快刺激着女人肾上腺素的分泌。
女人觉得不够尽兴,伸手打开车载音乐的开关,动感的节奏动次打次继续上一段未完结的音乐。
女人跟着音乐晃动身子,口中哼着曲子,抓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点着节奏,动感而欢快的氛围包裹着空间狭小的车厢,逐渐麻醉了反应神经。
她呆涩的看着车灯照射到的女孩,刺眼的远光灯照到了对方脸上绽开的笑容,像她身上飘扬的裙摆,恍惚了女人的思绪。
“班长!!”
穿过音乐传来的惊呼惊醒了女人恍惚的神经,她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打转方向盘,毫无知觉地本能踩下油门旁的刹车,刺耳的刹声狠狠割裂着她名为冷静的神经。
车子停了,刺眼的远光灯照向远处沦陷在黑暗中的林木,灯光不远尽,照不明那暗色,郁郁葱葱若张口的黑洞令人心生恐惧。
女人呆涩地坐在驾驶座上,久久没能回过神,胸腔里跳跃的心脏随着响亮激昂的音乐在有节奏地打着拍子。
好久,女人迟钝地回过神思,脑子里回顾的片段煞白了她的肤色,浓妆艳抹盖不住她表露在外的惶恐,双唇不住颤抖。
“……撞人了……我撞人了……我……我撞死人了…撞死人了”
“不不不不……不对、不对……没有撞到……我没有撞到……”
女人惊魂未定的脸上露出一抹像小丑般令人发笑的笑容,但她没有发觉,颤抖着双手巍巍打开车门,扶着车身跌撞地朝着路口方向摸去。
“还有你真好,淡同学。”
空旷的马路上,女人听到一声轻语的欢喜,放眼看去,正是差点被她撞到的女孩发出的。
女孩朝下趴着,借着不远处的路灯灯光,女人看到女孩嘴角的笑容,和脑海里短暂的,却令人发颤的微笑不同,此时的笑容更有人味,也更让她看不懂。
女人看着她用双手捧着一张脸,笑着说:“谢谢你,淡同学……谢谢你……谢谢你……谢谢……”
女孩一边笑着,一边不断重复的说着谢谢,说着说着,女孩突然就哭了,捧着那张脸又哭又笑,女人眼尖看到她的鼻子里还冒着泡,活像个劫后余生的疯子。
偏巧,就是这样的疯癫让女人缓下紧绷的神经。
能哭,没事。
女人狠狠松口气,拍拍胸口,女人颤颤走上前。
突然,女人顿住步,惊愕地看着拍在女孩背上的一只手,动作缓慢、僵直,频率却又十分有序,像商店里摆放的招财猫的手,机械而灵活。
女人隐约听到夹杂在哭笑声中的安慰:
“没关系了班长,没关系了……不用怕,我在……我在……”
等等!
脸?
女人猛然想起先前忽略的地方,心里一慌,本就发软的双腿登时撑不住身子瘫坐在地上,一脸矍然瞪着女孩身下。
这时她才注意到女孩身下还垫着一个人,才想起打转方向盘前从眼前掠过的身影。
可是刚才——
女人面色煞白,慌忙抬手拍着自己的脸,一边自我安慰地囫囵说:“要科学……信科学……要科学……信科学……”
片刻后,女人鼓足气,缓缓朝女孩挪去。
仅两米不到的距离,女人拖拖拉拉才挪到一半。
这时女人也看清女孩下边垫着的人,也是个女孩,一头长发凌乱的散在黑褐色柏油路上,分不清你我。
女人正想再靠近,好好看看情况,被松开的脑袋突然转向她,融在黑暗中的双眼直勾勾看着她。
“啊——!”
女人吓了一跳,忍不住尖叫出声,身子已然退开些许距离。
“不好意思,吓着您了。”
女人怔愣地看着女孩冲自己扬起的微笑,笑容仿佛有着一股魔力,轻而易举带走女人心头笼罩的恐惧。
“没、没关系,没关系……”女人连连摇头,抬手将挡在脸前的几撮发别到耳后,作镇定道:“你……你们没事吧?”
“还好。”
“……能借用一下您的手机吗?”女人看见她的手仍在不停的安慰身上,哭的很丑笑的很开心的女孩,“我朋友的姑姑就在附近,我想给她打个电话,让她赶紧带人去医院看看。”
“有!有!你等等——”女人忙不迭点头应声,随后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步子往车子摆去。
不一会儿,女人拿着手机晃回来。
“手机拿来了,给。”女人将手机交到女孩支起的手中。
啪嗒——
手机突然滑落。
“对不起,没拿稳。”
女人这才发现,女孩的手颤得厉害,她诧异的看着女孩平静、清浅的笑容。
“没关系,你报号码,我来打。”女人捡起手机说。
“麻烦您了,她叫思琪。”女孩笑道,连贯报出一串号码,似乎对这个号码十分熟悉。
女人拨出号码,电话很快接通。
女人瞥了眼仍伏在别人身上又哭又笑叫做思琪的女孩,一咬牙把事情简略的告知,并讲明了所在的具体地点。
“阿弈……阿弈!开车!快!快开车!”
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便传来一阵慌乱,女人不愉地皱了皱眉,电话那头的慌乱显然是没把她话听完。
女人挂断电话,看着仍在又哭还笑抽咽的女孩不由心生羡慕。
女人也是豪气,径直又一屁股坐下,一边看着笑容清浅的女孩笨拙的安慰自己好友,一边等着车子开来。
车子没有意外来的很快,就像她刚才风驰电挚的冲了过来,不过这辆车的驾驶员技术显然比她厉害,刹声响亮却不急促。
“思琪!思琪!”
女人平静的看着从副驾驶座上慌不择路下来的女人,看着她六神无主的抱着女孩安慰,看着那个打扮得像个男人的苗条女人将女孩抱起离开,看着躺在地上的女孩平静地同那个女孩道别,突然感到压在身上的沉重消失了。
女人狠狠喘了口气,望着空荡的夜空很想和那个叫思琪的女孩一样又哭又笑一场,庆祝下自己有惊无险。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能借我搭把手吗?”
女人一愣,呆愣地看着地上的女孩。
“能借我搭把手吗?”
女孩又重复说,跟随话声扬起的笑容让女人看直了眼,恍恍惚惚点头应声,“好……好!没问题、没问题!”
女人站起身走过去,扶起女孩,手中传达的颤抖让她突然想起刚才的事来。
“谢谢。”
“原来你也在害怕啊,我还以为你一点也不怕呢。”女人奇怪的笑着说。
“害怕?”
女人奇怪地看着女孩脸上的疑惑,她仔细看着,不像故作的镇定。
“你是说这个吧?”女孩伸出双手,不是明亮的光线下,双手颤的厉害,“这个样子也是害怕吗?”
废话!不然呢!
女人很想翻白眼,但是女孩脸上突然的惊奇让她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想法,甚至没去细想女孩话里的用字问题。
就在女人还在想着怎么才能犀利地吐槽自己的心情时,女孩又说了,很小声,像在自说自话的呢喃。
“好像……有点熟悉……可是,我在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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